第二十二回侮乡愚小嬉仙女镇应科试大闹海陵城
秦氏初时听见宋老爷说她女婿如此这般的行为,心中想着爱女,肝肺已是迸裂,又怕绣春知道,心里悲恨,所以强忍着不肯答话。及至听到说要接她女儿去冲喜递汤,这分明便是小户人家,借此带着媳妇儿过门。默想春儿今年才十三四岁,一朵鲜花,正是含着苞儿未经风雨,虽是家中贫乏,却也似宝贝一般的爱护,从未离着身旁一日。如今生生的叫她去到人家做媳妇儿去,便饶着她婆婆看待如亲生一样,这生离惨别,也就无限伤心。况且风闻周氏是个不贤的妇人,如今又知道女婿这样的惫赖,你们想秦氏此时心里,焉有不刀割箭触的呢。亏得黄大妈眼明手快,一把将秦氏扶住坐在椅上。绣春在房里听见,也顾不得羞涩,赶怪跑出来抱着母亲痛哭,连连呼唤着母亲说:“母亲,苦命的女儿在这里呢。”此音传入耳中,秦氏方才苏转,喉干气噎,一把将绣春搂在怀里,泪如泉涌。麟儿立在一旁,都吓呆了。黄大妈去泡了一碗洋糖茶,递在秦氏嘴边,吃了几口。那宋老爷摩挲老眼,密密的向绣瞧看,赞道:“好个标致姑娘,好个标致姑娘。”
绣春又羞又气,索性将头埋入秦氏怀中。秦氏忍泪,命黄大妈将绣春送入房里,重复对着宋老爷道:“论理呢,我家的女儿,便是他家的媳妇。她公公有病,便去瞧看瞧看,也是人情。但小女年纪尚轻,人生面不熟,就是到了他田府上,也无济于事,便请先生回去,上覆我们亲家太太,这递汤冲喜的事,也不过是句话儿,那里有甚么效验。她公公吉人天相,不久自然会平安无事。再过几年,等他府上择了喜期,再来迎娶罢。”
宋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,说:“亲家太太说的话怕不有理,我便照样回覆我们东家罢,横竖你们都是好亲眷,也没有个讲不开的。只是累煞我们中间的。”说着,遂取了他的雨伞,又将灯笼在灯上点亮了,走下阶沿,仰头望望天,咕噜说道:“雨还没有住呀,拖泥带水,白白跑这一趟。”
秦氏送至阶前,说一切费先生的心,回去替我说好看些,说着又哭起来。宋老爹去后,黄大妈闭好了门户,秦氏这一夜也没有好睡,只管望着绣春垂涕,也就引得绣春呜呜咽咽。次日清晨,便见秦洛钟走来,见了秦氏,便上前道喜说:“昨夜有四更多天,田府又打发人到我那里,说是一定要接外甥女过门的话。”
秦氏听了,那里肯依,洛钟无法,又跑回去告诉了母亲。秦老太太近年来越为老迈了,行动都要人用椅子抬着。今日听见秦氏不肯将绣春给田家接,大发气愤说:“说女孩儿聘给谁家,就是谁家的人。怎么霸估着不给人家?难不成留在家中养到一百岁?要是怕人家待他不好,本来女儿是雪花命,飘到那里就是那里。就是被人家刀砍斧凿也是要埋着头去受的。她若是福泽好,怎么不变男子去的呢。”于是硬逼着何氏去劝绣春的母亲。何氏只得过来,姑嫂相见,何氏便将老太的意思告诉了秦氏,又劝道:“这件事在我估量着,若一定不许他家接,理上究竟有些讲不去,他家的意思,是接了媳妇就可望冲喜,冲了喜她公公的病便好了。我们一定不答应,岂不有意同她公公性命做对。况且天下事也不可不信邪,万一她公公果然不好,姑爷年纪还轻,周太太又是个女眷,这家业便难撑持,保不住不反累着春儿。我有个法子,还叫龙儿父亲去说去,我们家姑娘是答应给他家接,但有一层必须先行交代清楚。若是以后过得好呢,便长长过着。倘有些闲言闲语,我们依然将姑娘接回来,等他家大娶再说。你看以为怎么样呢?”
秦氏到此,也就无法,便应允了,照这样办。洛钟回信,说田家一切也依了,却好明日便是个黄道吉日,代绣春打扮打扮,仿佛是个出门模样,一概不举动,便悄悄的抬到他家去。可怜这母女二人,直哭得发昏章第十一。这一天,内里也来了几位女眷,何氏婆媳,三姑娘母女,以及麟儿的师母美娘。到午饭时辰,伍晋芳、洛钟等也来到了。田焕店里还有几个伙计,先前是同云锦共过事的,今日也来道个喜儿。大家坐着,晋芳看见麟儿,一把扯着他小手放在鼻上闻了几闻,说:“来来来,我问你一句话儿。你的师母在你的姐姐房里哩?这几时师母可曾同你先生在一个床上睡觉儿?”
麟儿笑着摇摇头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洛钟笑道:“晋芳,你也太不老成了,同着小孩子讲这些。”又问道:“果然今日你的先生怎么不曾来?”麟儿笑道:“先生有好几天不能出门了,因为变成了一个红鼻子,怕人家笑话。”晋芳笑道:“奇呀,怎么鼻子好好会红起来?”麟儿笑道:“这件事说起来话长,又是我们那位学长乔大哥做的。”晋芳笑道:“你们这位乔大哥煞是有趣得很,我记得前几年他曾同你家先生的夜壶,做了一回把戏,如今怎样又看中他的鼻子了?”麟儿笑道:“听说我们先生是听了他父亲的话,要想惩治惩治他,谁知他却先来弄他的鼻子哩。”晋芳道:“他父亲说的是甚么?”麟儿想了一想笑道:“我却记不清楚了。”洛钟接着道:“这件事我却知道,我来告诉你,据说这乔家运的促狭脾气儿,却是与年俱进。有一天,他回去看他的父亲,他们仙女镇上本来有座高桥,他没事便站在那里闲望。忽然看见一个挑粪担子的乡老,他高兴起来,走上去拦着说:“阿呀,了不得,了不得,你这样老大的年纪,如何能挑这重担子过桥,我小子是惯行方便的,等我来帮着你,你将担子放下,我与你两人一桶一桶提着过去,岂不又省力又取巧。那乡老果然挑得气喘汗流,见这个小后生殷殷勤勤,到也十分感激,嘴里假作谦让,乔家运不由分说,便拖住他的担子,将扁担夺下来。那乡老也就将机就计答应了,乔家运一眼看见那粪桶果然都是满满的,忍着鼻息,同乡老一步一步,很命的提到桥那边。乡老正待要转身来同他提那一桶粪,那乔家运却望他拱一拱手,说:对不起,累你在这里稍等一刻,在下要回去吃一碗饭,再转来帮你罢。那乡老大惊道,说这个如何使得,还是累相公行方便行到底罢。乔家运笑道:你这人好不讲理,我好意帮你提这臭粪担子,难不成还派着我忍饿么。说着一溜烟早跑去了,急得那乡老甚么似的。桥这边搁一桶粪,那边搁一桶粪,也没有这个力量,把他合拢来。整整挨了大半日工夫,等着一个熟人,才将那一桶又提得过去。”
伍晋芳听一句,笑一句,说:“真是有趣,他老子想是不以他为然了。”洛钟道:“这件事他老子却不知道,还有一件顽意儿呢。又有一天大清早起,他在门口看见一个卖鸡蛋的,他便问道:鸡蛋甚么价钱?那卖鸡蛋的说道:整整十个铜钱买一个。乔家运道:三个铜钱一个,可卖不卖?那卖鸡蛋的冷笑了一声说道:三个铜钱呀,只好吃蛋黄子罢。乔家运眉头一皱笑道:就依你,就依你十个铜钱买一个,你到我家屋里来。他便将那卖鸡蛋的,引入一座小小厅上,厅上设着一张金漆桌儿,他便努一努嘴说,替我将蛋数来放在桌上。那卖鸡蛋的说道:这桌上太滑了,蛋是圆的,如何放得住,乔家运笑道:这怕没有法儿,来来来,你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圈儿搁在桌上,我来替你数。那卖鸡蛋的果然依了,乔家运于是一五一十,数了有三五十个鸡蛋,放在他圈子里面,笑对着那人道:你站在这里,我进去取了钱出来给你,乔家运走入里面悄悄的将家里养的一条恶狗,引得出来,那狗忽然看见厅上站着一个这样蠢头蠢脑的人,伏在他家桌上,不由怒从心起,张着大口,拚命上前,咬那卖鸡蛋的泥腿,吓得那卖鸡蛋的叫苦不迭,也顾不得桌上鸡蛋,一撤手来让那狗,说时迟那时快,桌上鸡蛋,你碰我,我碰你,滴溜滴溜,都滚入地下去了,跌得稀糊破烂。乔家运在后面听见,知道大功告成,忙提了一吊钱,飞奔出来,假作惊慌说:怎么了?又笑道:我们老老实实,三文一个来数蛋黄子吃罢。”伍晋芳拍手笑道:“妙妙妙,正是俗语说的拿你的馒头塞你的嘴。”
洛钟又道:“后来他父亲知道了,便瞋着他做事太辣,也笑了一笑。这一天晚上,等他老子进了他母亲的房,他冷不防跳了进去,说是捉奸,随即提笔在灯下写了一个禀状,说甚么劣父恃蛮,强奸生母事云云。你想他老子如何不气呢,自然来告诉他的先生了。这都是龙儿回来告诉我的,我却不知他怎么又染红了先生的鼻子。麟儿你说罢。”晋芳此时已笑得肠断气绝说:“麟儿你快说快说,让你姨父一并笑了罢。”
麟儿笑道:“我们师母是最讲究标致的。那一天捣了此凤仙花汁儿,预备染红指甲,却好先生午后躺在藤椅上歇中觉。乔大哥便轻轻的在那凤仙花盘子里挤了些红水,一滴一滴都滴在先生鼻子上。先生一觉醒来,毫不知道,自家倒了一杯茶,细细品着。他眼睛本来近视,疑惑茶杯里是谁放着红枣子,尽性用指头去捞,左捞右捞,也没有一个红枣子,他那里晓得是他的红鼻子映在水里的影子呢。后来众学生都笑了,先生才有些疑惑,问他们为甚事好笑?却好师娘也走出来,才告诉了先生。先生呆性发作,焦躁得甚么似的,再望望乔大哥,早已跑去了,至今也不曾上学。他岁数也大了,想是要出去应考,他还坐在书房里做甚么呢?”
伍晋芳笑道:“果不其然,我听见你姨娘说,说你新近也学做文章了,是做破题呢,还是承题?”麟儿掩口笑道:“承题去年便做过了,今年已经做到起讲。先生说冬十月间,便可胡乱完篇,据说明春还有科考,想带我去泰州走一趟呢。”
伍晋芳笑道:“啧啧啧,你居然想做秀才了,甚么蓝衫儿、雀顶儿好不威武,快快用心罢。”洛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说:“麟儿你休要太高兴了,你家可有籍贯没有,那些牛鼻子廪生,不大好讲话,怕的要淘气,还是安分些,学个生意罢。听说你父亲当日不是想应考的,后来也是因为知道廪生利害,才走了这条道路,你如今又异想天开了。”
这几句话说得麟儿好没兴头,怏怏的走过一旁。正在闲话,那田家果然也抬了一乘小轿子,前头有两个小官,手里每人拈了一对长寿香,轿子的窗洞,都用红纸糊着,把来放在门外。洛钟走到绣春房门口,便催着她上轿。见绣春穿着天青单褂,大红穿花百蝶裙,一双金莲伶伶俐俐的,真是只有三寸,眉横翠黛,脸晕绯霞,松松的梳了一个抛家鬏髻,也插了几株珠翠,含悲带恨。登堂叩别了母亲,以及何氏等人,又低低向麟儿说了一声:“在家好些读书,孝顺母亲。”一语未毕,那粉颊上的珠泪早簌簌的落个不已。秦氏此时却怕绣春伤心,转强忍着眼泪笑道:“姑娘,你安心去罢。过得一二日,娘便打发人来接你,你在人家比不得。……”说到此哽咽得再不能出声。
何氏三姑娘以及看的人,无不用手帕子掩泪。却反是麟儿转扯着姐姐袖子,嚎啕痛哭,再也不肯放姐姐上轿。口里说道:“兄弟没有长进,带累姐姐今日做这一件大事,都是像这样冷冷清清的,便是读书,还不知后来可有这个福分,博得些微功名,若像舅舅今日教训我的话,我就该一头碰死了。”说着,顿足不已。此时真把淑仪急坏了,也顾不得甚么,紧紧拖着麟儿哭劝。还是伍晋芳硬生生的将麟儿搀过,这才让绣春登舆而去。黄大妈早穿了一身青布褂裤,插了满头喜花,也是一条眼泪,一条鼻涕的跟着绣春轿子陪嫁去了。
且说田家这一天,将病人扶起,坐在床上。周氏趁他清楚的时辰,把这事告诉了他,他也自欢喜。田氏妆扮着,又将田福恩喊至面前,说今日你的新媳妇进门,你还得尊重些,不要给你丈母家人笑。田福恩点点头,一手取了些草纸,只管去擦那头上的鐍疮,弄得一地脓血。王老老笑道:“快不用这样,引你新媳妇嫌你龌龊。”田福恩圆着两只眼怪叫道:“这有甚么打紧,难不成是抬着祖宗进门了。爱我就活着,不爱我就死他娘的。……”
周氏赶忙握着他嘴,说大吉大利,怎么有这些话讲。刚在屋里闹着,早听见店前哗剥……哗剥剥……剥……分明是爆竹声响,只是不甚爽利。过一会才响一声,以后便再也不响了。张老太只管咂嘴咂舌,说:“阿弥陀佛,这爆竹想是受了潮湿了。”这时候阖店众伙计,大家趁这个当儿,齐齐的进来道个喜,正是一字儿排着,却好跟轿子来的两个小官,也一齐进门,慌慌张张。有一小官忘记跨着台阶,脚下一绊,一交栽倒,那不曾烧完的万寿香,顺势却碰在宋老爹身上。宋老爹深恐将他的那件玄色羽绫马褂儿烧坏了,匆匆的向前一让,顺腿勾着身边一张案桌,那案桌上全是放着杯盘碗碟,一滑溜向桌上倒下来,割一声,比外面的爆竹,反响得利害。
王老老赶上前,收拾满地碎碗。她平时不惯穿那劳什裙子,今日因为有事,才偶盘穿起来,她只顾弯着腰一面掳掇,一面嘴里念着岁岁平安……岁岁平安……再一抬身,那裙子角已压在脚底,拚命的一扯,一个鹞子翻身,却好正跌在周氏裤裆里。周氏却不暇理会,只管将个头仰得高高的,几乎不把裤子都扯直了。她因为常听见人说,娶媳妇进门,若是做婆娘的头越仰得高,媳妇将来越是害怕,所以他们跌斤斗的跌斤斗,捧碗碟的捧碗碟,她却一毫未曾留心。
绣春一下了轿,黄大妈轻轻扶着。此时堂上的香烛,到都点齐了。黄大妈扶着绣春磕了家神的头,又向众人见了礼。便有人端了一张桌子放在堂屋当中,让绣春上座,设了四碟点心。众人便围上来看新媳妇,羞得绣春俯首入怀,盈盈不语。众人却是交口赞好。田福恩好不得意,自家便猴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瞧着。众人回头一望,无不大笑。田福恩也笑了。
一霎时周氏在病人房里端出三碗汤来,一碗是莲子,一碗是清茶,一碗是煎药,却紧紧用红纸封着碗口,命新媳妇随手捧一碗,这是递汤的规矩。如捧着莲子及清茶,这病人包可痊愈。若是捧着汤药,便主着害病的人万无生理。这时候三碗封口的汤,放在绣春面前,绣春战战兢兢的随手捧了一碗,送至周氏面前。
大家伸着头,都要想看里面是甚么。周氏轻轻揭开红纸仔细一望,不由的啐了一口,放下铁青面孔,将碗随手一搁,喃喃的骂着。众人知道绣春端的是药,不由的都没兴头,相对咳声叹气。可怜绣春下了桌面,随黄大妈坐在一处,也无人来理她。谁知不上几日,那田焕的病渐渐好了。黄大妈陪着绣春,刚住到第三天上,那周氏便骂猫骂狗,一直由清晨到晚,也没有一点好颜色。黄大妈知再不能存留,瞧着绣春,也没有十分委曲。便径自回家。
那秦氏自绣春去后,自然不用说是牵肠挂肚,便偶然接得绣春回来,绣春也从不肯说甚么难处的话。秦氏到反一心一意的领带着麟儿。却好这一年年底,秦老太也故了。龙儿自从与银儿结婚之后,也生了一个儿子。龙儿是年便出了书房,帮着父母在衙门里办公。次年秋间,麟儿由书房里回来告诉了秦氏说,学台行文到了扬州,准于明年二月里科试,今年十月便举行县考。何先生命他去观观常秦氏也十分欢喜。到了十月初一日这一天,县里便发了告示,日准考头场,日初覆,日再覆,日三覆,日终常这个信传出来,那阖府的童生好不鼓舞,大家忙着会文值课。这一片家户诵的声音,比平时格外热闹。麟儿也随着他们一班同学的结个文课,日日演习。一到晚上,才约莫黄昏光景,便催着黄大妈将灯点得起来,朗朗诵着文章,连饭都是不甚想吃。秦氏十分心疼,便拈着针线,坐在一旁陪伴他。一时又催他喝口热茶,一时又问他腹中可饿不饿?更在炉火上将自己剥的莲子,用小罐子着,到夜深了便逼着他吃下去。秦氏笑问道:“明日又谁到家去做文章,这样轮流着到还热闹呢。”
麟儿笑道:“明日是柳春家父亲请我们文会。”秦氏笑道:“柳相公也会做文章了,他明年可去应考不去?”麟儿道:“他今年已12岁了,先生的意思,也想叫他去考呢,只是文章还做得不甚好。”秦氏道:“可又来,你又夸嘴了,难不成人家便不如你。”麟儿也笑了一笑。秦氏说道:“今晚早些睡罢,养养神,明日好去抢个头名儿。”说着便逼着他上床去睡。次日清晨麟儿早跳起来,催着黄大妈替他梳了辫子,也不肯吃点心,便径自赶到柳家,早见他家小花厅上,纵纵横横的已经来了好几个人,年纪都约有二三十岁,还有一位老者须发皓白,也是赶在里面坐着。内中年轻的,只有麟儿同着柳春。那个乔家运,穿着一件夹绸袄子,冻得在那里呵手。大家见了麟儿,都坐着不动,嘴里只管喊小友来了。柳春的父亲忙上前招呼着,便让他同柳春坐在一处。今日的题目,却是两个,一个是“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”。一个是“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”。众人见了题目,各各凝思,接着便有一片呻吟之声,断续而起。吃完了早膳,麟儿已做成一篇,及至午间开出酒席。一窝风的掼下笔砚,便都到席上议论。这个说我的前半精神,那个说我的结末缜密。麟儿偕柳春,却也不解得甚么。他们先吃完了饭,早又去抄文章去了。不到一会,一本卷子抄齐,缴在柳春父亲面前。麟儿却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,隐隐见屏风之后,有人向他瞧看,便走出一个女婢,说:“我们太太请云相公里面去见一见。”
柳春的父亲笑道:“好好,春儿快陪着哥哥去见你母亲去。”麟儿含羞随着柳春走入后堂,早见一位中年妇人,身旁还立着一个小女孩子,眉清目丽的,约莫有十岁光景,那妇人望他笑道:“好个伶俐相公,我看你文章做得好快,不比他们只管听见嘴里哼,不看见手里写。你今年几岁了?”麟儿道:“13岁。”妇人又道:“你可曾定了亲事不曾?”麟儿尚未及回言,猛见那女孩子脸上一红,飞也似的躲入房里去了。麟儿也是羞得不敢答应,只把头略摇得一遥那妇人又同他殷勤了好一会,才命柳春送他出来。后来这次文课揭晓名次,麟儿却取了个第二,因为他头一篇内有几句话说得不好,说是甚么友之妻即吾之妻,友之子即吾之子,那阅卷的批了一个语涉嫌疑。第二篇又将父母两字分成两大比,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父,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母,是同头一篇一样的弊病,卷末又批了几句云:文字极有心思,措语都嫌轻保此子之才可取,此子之学未纯,故屈居第二云云。
转眼之间,县考之期已届,最是满城的廪生,十分高兴,同县学里的老师,呵成一气,拣那身家肥厚的,左一竹杠,右一竹杠,敲得那些应考的叫苦连天。府考也是如此。麟儿的家贫,众人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。县考取了两场,府考取了三场,算偷偷的瞒过了。到了次年春间,秦氏替他收拾出一个皮箱,将一切应穿的衣服放在里面,另外一个网篮,一个书箱,都亲自检点了一遍。又剥了些桂元肉子,叠成一套一套儿,又有一包冰糖莲子,都交给麟儿,预备一时饿着,好取出来嚼吃。更亲自坐了轿子,到何先生那里走了一趟,千叮咛,万嘱咐,更取出十二块洋钱交给先生,算做麟儿的考费。何先生一一答应了,将洋钱收下,又将别的学生所交的钱,连夜的用算盘算来算去,好不高兴。于是他便带了麟儿、柳春还有几个大些的学生,择了一个黄道吉日,别了美娘出城,定雇一只三官舱的大船,二直望泰州试院进发。
那河里应试的船,真是如林如栉,船桅上都飘飘的扯着奉旨院试的杏黄旗儿,好不威武。不上三日路程,那一座泰州城,早遥遥的露在眼前。何其甫率领众学生离了船,走入泰州城内。那麟儿、柳春都是初次出门,还有些不甚相信泰州的街道,原来也同我们扬州一样,只顾东瞧西望,见那些书铺笔铺,及一切杂食店,卖酒楼,挤挤挨挨,街道上都窄了许多。师徒正自走着,忽然看见前面人山人海,围看一座学宫,齐声哗噪。何其甫伸头一看,猛的见学宫楼上,立着一匹白马,昂头鼓鬣,真是罕闻之事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二十三回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
且说江都县学的教官,姓王名景仁,原是丹徒县人氏,嗜钱如命,却是见人一味谦和,然而论他那副辣手,便是学宫前两个石狮子,他也要掴他一掌的鲜血。生平酷爱一杯,自家又善酿酒,酿好了埋在地下,须要隔着三年五年,才取出来痛饮,美其名曰老陈玫瑰酒。他虽然是个小小冷衙,当那月白风清的时辰,他便拎着他那一竿荷包长烟袋,随便花前竹下,一杯一杯的畅饮起来。但是他这老陈玫瑰酒,莫说外人不能尝他一点一滴,便是他的师太太,怕自从嫁得过来,除得交颈时间闻闻他嘴边的酒香,要想吃他一杯,也是从古未闻的事。近日他早已赶在学宪未到之先,聚集门斗斋夫,吼吼的都奔入泰州县城而来。无巧不巧,不知他那轿子后面的一匹跟马,怎么得罪了一个人,这一个人便趁他陪着学宪在学宫行香之时,悄悄的将他的那匹马,一步一步牵上那个学宫后楼,谁知那马上梯子,却还容易。你们要想它好好下来,这却是登天之难了。于是大家也不知谁弄的狡猾,惊奇诧怪,围拢了有几千人,都在那里看马。
这个风声传入学宪耳中,却重重申饬了这位王老师一顿,说他约束不严,怎么自己的跟马,也会跑上楼去,糟蹋先师,岂非大大的不敬。王老师好不愧怒,只得命人上去用绳子缚住那马的四蹄,费了许多人气力,才抬得下来,由是又不无破费了些钱钞。王老师转回公馆,十分惭愤,料想这事没有别人敢做,不过都是些应考童生,遂气的将门斗斋夫唤得进来,同他们商议这一次要想全行摘结。看官,怎么叫做摘结呢?原来考试的章程,凡与试的人,都要具个身家清白无冒籍跨考等弊的甘结,请认保先生画了押,又请派保先生画了押,这两重难关,也就令人不容易飞渡。那廪生欲壑果是填满了,便将这结送给老师,老师盖上那颗印,然后才算没事。老师的欲壑不满,仍是不容与考。其实廪生老师,都是串通一气。廪生得了多少钱,自然加一倍送给老师。无如老师终是有些不放心廪生,怕他们内中打了偏手。所以到了院试这一天,老师便将那县府考取的名簿,放在面前,看那可以敲诈的,便一张一张摘起来,另开谈判。王老师要全行摘结,此却是没有的道理,只因为气愤不过,所以想借此泄一泄怒。那门斗斋夫赶忙上前请了个安,说:“老爷这可使不得。若还动了公愤,闹到学台大人那里,可就不好了。”
王老师点点头说:“也罢了。我们来在这上面拣一拣罢。”说着回头便命椅后一个小厮,说取酒过来,一面吃着酒,一面同门斗斋夫斟酌了好一会,圈出许多名字。此处且按下休题。却说乔家运自从出了何其甫书房之门,此次便另集合一班考童,雇船东下,一路上狂歌谑浪,无所不至。刚刚船抵着岸,大家一齐跳上去,寻觅寓所,只拣了一个老实些的在船上看守行李,说:“古慕孔兄,累你在这里坐一坐,我们去去就来。”
古慕孔谜着眼一笑说:“你们怎么舍舍舍得将船老板家家家小小小爱爱爱珠子交给我我我了。”大家听他这结巴声音,各各一笑,便如飞去了。古慕孔闲着没事,便在书箱里取了一本四书味根录,坐在船头上温理。别人望他笑,他也不睬。一会儿乔家运他们也回来了,嘻嘻哈哈说:“我们寻觅房舍,走了有好多人家,都没有一个标致的姑娘,如今才算觅到了。”古慕孔笑道:“可有有有狗子没没没有?”大家笑道:“要说男人,一个没有,只有一个老婆子,也还看得过去。”古慕孔笑道:“快哉快哉,我我我们快走。”七手八脚雇人挑了行李。偏生古慕孔马桶,不知是谁在里边疴了一次大恭,又忘记倒了,淋淋漓漓,在路上浇了满行李的粪,急得古慕孔三尸神暴,七窍生烟。平时说话只嫌字眼多,如今却一个字也没了,只管涨得紫筋虬结。搬入寓处,果然那姑娘始则还行躲避,后来渐渐熟了,也就勾搭连环,有说有笑。
有一天,古慕孔自家迈步出门,寻到那城隍庙里吃杯闲茶。寓中乔家运几个人,没有甚事,便把古慕孔的衣服取出来,假装成一个死尸模样,头边放一顶没缨子的大帽,面上蒙着一张白纸,脚底放着古慕孔进场穿的破靴,又把他的卷袋子挂在死尸上面,算个西方接引的口袋。安置齐备,更悄悄的将人家神座底下一个化纸钱的钵子,把来放在床下。众人看了看,忍不住要笑。乔家运又走到那房里姑娘的面前唤道:“来来来,我请你看一件东西。”
那姑娘笑道:“呸,又是什么,我不去。”然口里虽这般说,那两瓣小金莲,却不由的走过来了。猛一进门,吓得怪叫起来,说:“阿呀这是古先生呀,怎么了?”乔家运笑道:“快不要喊,给你母亲听见便不好了。你在这里,我们给一块白布给你抹在头上,你便装着是这死尸的女人,在这里假哭。”
那姑娘听这话怒极了,赶着乔家运要打。乔家动转一把抱起她来,正望房里走,却好古慕孔摇摇摆摆进来,一眼看见他们鬼鬼祟祟,不由的发笑,再一望望自家床上,转吓呆了。众人收拾不及,大家都躲在一旁。古慕孔才悟出他们使的伎俩,勃然大怒,走进床边,一顿乱扯。那姑娘便道:“这都是姓乔的促狭短命鬼做的,你如何能饶他。”古慕孔果然要同乔家运反脸,众人做好做歹,说:“罚他一件事,他若是做不到,我们再预备给他一个下马威。”乔家运笑道:“古兄你不用睬他们,我好意还叫这姑娘做你的女人,你上次不是同我说的,若是娶她做女人,便死了也情愿的。”那姑娘也不理他们,一溜烟早跑了。此处众人公议说乔家运不好,我们不罚他别的,他既能同王老师的白马去做了把戏,如今王老师的玫瑰酒,是没有人曾骗吃过的,你若是能骗得吃他一顿,我们便凑钱公请你一桌酒。乔家运笑道:“这有什么难处,若是酒骗到嘴,你们是不能赖的。”古慕孔急道:“若是赖赖赖了,你叫叫叫他变乌乌乌龟。”乔家运笑了一笑,对他们说道:“我去骗王老师的酒,就是骗得吃了,你们如何得知。我有一个法子,却好明天派我们江都县廪生在明伦堂画结。傍晚的时辰,你们都去到老师那里缴结。我趁这个当儿骗他一顿酒吃,你们可是亲眼看见了,料想不能再赖。”众人都点点头依了。
次日一早他们大家都携了自家的结,奔向明伦堂而来。早见那堂上都挤得乌鸦漆黑。那几位廪生,都是严声厉色的,坐在一张长考桌上,手里只管握着那枝笔,从不肯轻易写下去,对着那些考童好像似审贼一般的诘问。乔家运眼快,早看见何其甫带着麟儿站在一位廪生面前,陪着笑脸求告。乔家运认得那廪生是刘祖翼,只见刘祖翼捻着那八字鼠须笑道:“何老先生,你不用同兄弟只管胡扯,你将来万一徼有这当廪生的福分,你可就知道甘苦了。他姓云的贫寒,你原也不曾欺我,但是谁叫他同田家结亲的,田家开那一座赫赫威严的绣货铺子,便是掼出三百五百元来替他亲戚画个公堂结,也没有什么希罕,你老先生还同我转弯抹角儿说话呢。”
何其甫被他说得没法,只得又命麟儿向他磕头。他又冷笑了一声,当真的将那一张结掼在一旁,早同别人说话去了。乔家运也无心再看他们的笑话,便急忙忙的在闹嚷之中,将自己的结,请人画了押,跳到学宫照壁后面,会见了同寓的几个人。那古慕孔只是扯着他要赌那个骗酒的东道,还有好些同学朋友都知道此事,齐打伙儿逼着他要试试他的手段。乔家运笑道:“停一歇还要去宿场呢,谁同你们干这些没正经。”
众人听了,如何肯依,说天色还早,我们应考,横竖是闹着玩的,便不宿场,也没甚希罕。乔家运被逼不过,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,便道:“要去快去,迟了那老狗头便将要到场里去,伺候学台点名去了。”于是一窝风的直奔王老师公馆中而来。众人在路上,你一句,我一句,说这次学台搜检得甚是利害,连讲书白文,都不许怀挟,这是那里说起,难不成我们肚腹里真个会掏得出文章来。有一个童生笑道:“理他呢,有二百文铜钱放在袖子里,包管那承差一言不发,老老实实放我们带些稿子进去。”此时便有人拖着乔家运问他有甚好法子,乔家运沉沉的放下脸色说道:“什么怀挟,我简直一句不懂。你想我们不在平时用功,只想这些促狭事儿,也算是个没长进。不瞒众位说,兄弟虽不能日试万言,倚马可待,然而像这风檐寸晷,拢共起来不过两篇文字一首诗,也不费兄弟吹灰之力,如何还要怀挟进去,岂不是大大出丑。”说罢,又哈哈冷笑了两声。众人被他一阵抢白,到也没有话说。走不多时,却好已到王老师公馆门首,只见黑压压的挤了一屋的人,驴鸣狗吠的同那门斗斋夫胡吵。好容易等了一歇,约莫散了一半。乔家运同众人这才挤得上去,缴过了结,门斗斋夫认得他们一群的童生,都是些痞子,也绝不较量,一箍脑儿替他们盖好了印,放在一个竹箱里。乔家运猛向那斋夫说道:“请问老师在里面么?”
那斋夫将乔家运上下打量了一眼,说:“你问老师干什么?”乔家运笑道:“童生要想见一见。”斋夫笑道:“童生也想见老师么?你这童生想是加过级的?”众人见斋夫将乔家运重重奚落,又好笑,又好气,大家这时候都望着乔家运,看他怎生个举动。谁知乔家运不慌不忙,低声下气的向那斋夫附耳说了几句,真是奇怪,那斋夫陡然换了一副面孔,十分卑谄起来,忙应道:“是是是,请先生在这里等一等。这房里有龙井好茶,尽管倒着喝,我替你进去回一声,包管是要见的。只是先生还要留一份儿赏给小的们,小的等先生进场里去的时辰……灯……烛……茶……酒……面……草纸……点心……都是小的一切包办,小的们却是最知恩惠的。”说着笑眯眯的跑进去了。这里众人都不知乔家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都在暗暗纳罕。便有些好事的不肯走开,要看乔家运会老师有什么事件。刚在议论,猛听得屏门呀的一声大开了,进去的那个斋夫飞也似的奔出来,说:“请请请,先生进去。”
乔家运好不得意,大摇大摆,随着那斋夫进去了,引得那个古慕孔哈天扑地的,说:“瞧不起小小小小乔,煞是是是作怪,果果果然进去了,难不成真骗着酒酒酒吃。”他也再不容屏门关闭,早伸着头蜂拥的都挤在屏门跟前。只见里面一个小小客厅,王老师弯腰曲背在那里让着乔家运上坐。乔家运笑道:“不敢。”王老师道:“这到不用客气,你是为我的事而来,这是应当的。”乔家运不得已,才斜着身子坐在上首椅子上。王老师一面用手理着鼠须,一面歪着头向乔家运笑道:“这真是奇极了,适才小价说不明白,请老兄再覆叙一遍,让兄弟好放心前去搬运。”
乔家运笑道:“原是童生也不知道什么缘故,昨晚无事忽向我们寓处一个废园里走走。其时星月黯淡,万籁无声,童生正有些悄然而悲,皇然而恐,猛觉得眼前一亮,便见那草地上一道一道的白光,直冲霄汉。”
王老师大笑道:“妙呀,此即所谓金银气了。古诗上说过的,不贪夜识金银气,可不是为老兄而作的吗!请教这白光后来怎么样呢?”乔家运又道:“童生那时候明知道下面定然有一股财帛,喜不自禁,忙忙背着众人,觅了一柄柴斧,拚命的向土里铲掘,不多几尺深,果不其然,那大的小的,整的碎的,长的短的,粗的细的,可不是金子是什么!”乔家运说到此,只见王老师神情飞越,那两个耳朵,几乎要动起来。众人方才明白乔家运编着这一番鬼话,才得入门。但是他信口开河,说得十分高兴,不晓得究竟如何结局,都暗暗替他捏着一把的汗。又听乔家运道:“童生真喜欢极了,以为童生命中注定该是。……”
王老师抢接道:“阿呀,老兄的命虽然好是好,怕这样大注金钱,还难压服得住,像兄弟是朝廷小小的命官,那就不可一概而论了。”乔家运道:“谁说不是这个道理。童生取了几锭在手里一望,可把童生气昏了,谁知那锭子上都明明錾着人的名字。”王老师惊问道:“是谁呢?”乔家运道:“还有谁有这样的福分,不必说别的,童生将自己那时情景告诉老师就知道了。童生发恨道,看我明日去告诉我们老师,包管还骗我老师一顿酒吃。”
王老师听到此已是不言而喻,真是高兴已极,忙回头唤道:“你们快去取我那老陈玫瑰出来,我要同乔先生对酌。”一言甫毕,自己便先跳起来,扯桌子,拖板凳,闹得个一塌糊涂。乔家运看见王老师这样神情,忍不住好笑,抬头只管望着屏门外面他那几位朋友。那古慕孔望着他只顾点头,似乎羡慕他的本领,真个被你弄上钩了。只是你说了这么一篇瞒天大谎,看你酒骗下肚,怎生发落下文。内中还有不知道乔家运是谎的,心中也甚以为异,转代王老师喝彩。其时早有三五个家人,安排杯箸。乔家运也不谦逊,果然一杯一杯的将那老陈玫瑰酒,喝得个痛快。淋漓饮酒之间,王老师又问道:“不消说这金锭子上是錾着兄弟名字了。然而若是有不曾錾着字的,也还该是兄弟之物,想老兄断不至有所分润。”
乔家运手里端着杯盅,又干了一杯,重又笑道:“那里有不錾字的呢?最奇怪大锭子固然錾着老师的名讳,那小锭子都还有师母名字在上面,童生却不敢说了。”王老师笑道:“妙呀,真有这般奇事,我内人小名自幼叫做毛团子,那锭子上面可是不是。”乔家运点一点头,笑得几乎把酒喷出来,连屏门外面众人,都不禁哈哈大笑。王老师毫不觉得,只管头索索的摇腿连连的摆,眼睛笑得都没有一丝儿缝,又催乔家运干了三大杯,重复问道:“你看见这名字后来怎么样呢?”
乔家运正色道:“老师若问后来的事,童生却不得而知了。”王老师忽然一惊说:“怎么?”乔家运笑道:“童生那时候一惊便惊醒了。”乔家运这句话不打紧,几乎不把王老师直掼在冷水里。王老师直把两个眼珠,睁得像灯盏一般,大怒道:“原来你说了一会,全是做梦。”乔家运笑道:“谁还不是做梦呢!”王老师怒极了,忽的跳起身来,骂着先前引进乔家运的那个斋夫,骂得个狗血喷头。正在不得开交,外面忽报进来,说学院传请。王老师再不敢怠慢,跑入里面去换袍褂去了。
这里乔家运等大家一笑而散。约莫四更天气,星斗满天,那学院门前信炮,一声一声的放到第三炮上。通衢大道,络绎不绝的灯火,便有许多童生戴着那没顶的大帽儿,胸前挂着一个四方卷袋,有送考的人便替他携着书箱,贫寒的只好自家一步一步的望前挪,虽然行人拥护,却都是仓皇失措,没有什么谈笑声音。走近学院门前,才听得人声喧沸,你喊我的考名,我唤你的表字,大家拚命的挤在辕门栅栏外面站着不动,遥遥的几十扇灯牌,挨次排着,晓风凛冽,吹得人牙齿发战,好容易头伸开了,腿站酸了,等到栅栏一开,只听吆喝一声,似排山倒海一般,一拥而进,跌跌倒倒,如丧家之犬,如入釜之鱼。
可怜那麟儿此时也正窜入里面,东磕西撞的乱攒,急得几乎要哭出来。心里一恨,恨不得重行跑出辕门,不去应考了。又念今日受得那禀生刘祖翼的恶气,逼着画结,整整的花了一元,家寒力学,白白将这一元送掉了,回去何以见着母亲,忍泪延挨,也只好在大溜里死挣,身又矮小,挤得喘不过气,只好仰头望着青天,浩然长叹。正自懊丧,早听见里面鼓点一敲,学台升座,身后站着许多学书门斗,各县老师,鱼贯而立。有一个带红缨帽子的少年,早捧出一叠卷子,按着上面点名,点着这人,这人便应一声,走至阶前,两旁的搜检手,早奔过来,鹰拿燕雀的一般,扭着辫发,将衣服一件一件的揭开搜检。无论什么纸片,只要有字,都把来掼在一旁。有几个童生把纸搓成细卷儿,在粪门里面,也被他们挖出了,黄澄澄的呈在学台面前。学台震怒,骂他们侮辱圣经,罚跪在地,其余都陆陆续续放进去了。
这个当儿刚点到古慕孔,古慕孔摇摇摆摆,正想望里面走,旁边的人,忽然看见他头上大帽子比别人高得许多,有一个搜检手,向前将他大帽一敲,那大帽子便脱落下来,跟着有许多纸本子散落在地,大家哄然一笑。接连便是乔家运趾高气扬,除得手里捧着笔砚,以及一个盛考食的袋儿,别无长物。谁知走过一人,将他考食袋子夺过去。乔家运怒道:“虽不成这袋里盛得书本子。”
那人笑道:“我们搜一搜再还你,也不妨事。”说着便将他买的茯芩糕,一片一片的撕得下来,谁知一块糕里,便安着一卷桃花细纸,写得甚是工细。乔家运羞惭满面,也不去取食袋子了,掉转头便走。却好古慕孔刚才将大帽带好,回头望着乔家运笑道:“你你你是不肯怀怀怀挟的,怎怎怎么想出这好好好法子来了。”彼此一笑,都望里面走去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
幸喜麟儿,他却不知道什么叫做怀挟,肚腹里几本四书五经,却还是热热的不曾忘却。他点过名进去,大是吃了一吓。只见里面全是灯笼火把,照得如同白画,也辨不清楚东西南北,当中是一条极长甬道,两旁便都像那城隍庙里的二十四司一般,齐齐的排着栅栏。栅栏里面,横排着一张一张的考桌,又像寺院里的吃斋饭的所在。桌上各人点着白蜡,远远望去好像万颗流星。那些考童,鸦飞雀乱,东奔西蹿,一片喧哗之声,震得人耳朵都聋了。麟儿赶在一个僻净些的地方,悄悄的将卷子取得出来,看见上面印着一个红字,是洪字第三十五号,于是忙忙的好容易寻到一处,抬头看见灯笼上有个斗大的洪字,也不管别的,忙跑入去,将书箱放好,已是累得筋疲力倦。一会子听见外边放炮封门,这才大家略为安静。
学台坐着软轿,如飞的抬入里面。转眼之间,便从大堂上有几个人肩上扛着题目牌,缓缓而来。麟儿眼快,早看见第一个题目是“周有大赍”,第二个题目是“因之以饥馑至暮春者”,诗题是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,得因字。一面看一面忙用笔誊写下来,又向题目牌上对了一对,这才见那人又缓缓的向前去了。这时候天色业已大亮,众人桌上的白蜡,便都一齐吹灭,只闻得那一股油气,直冲鼻观。不多时那吟哦的声音,也就陆续而起。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那里喊起来,说:不好了,因之以饥馑下面,我记得没有几句呀。怎么这一个当儿,再也想不起来。一个又说道:这诗题奇怪得多着呢,我记得千家诗上是什么更无柳絮因风起呀,未若二字,怕是学台大人弄错了罢。随后便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起来。麟儿先前也还听着他们谈论,忽然看见有个老师模样的人,手里捧着一方图章,只管喊出来,说:“盖起讲戳子……盖起讲戳子。”
麟儿一听,说:“不好了,我一个字也还没有呢。”于是顾不得什么,先提起笔来在卷上写了一个起讲,看看也还看得过,便站起身来送过去给老师盖戳,遂偷眼看看别人的卷子,大吃一惊,暗想不好,我可做错了。他们那个太赍的赍字,都作我字解,我却是作予字解的,我明明记得朱子小注有一句赍予也,予是予夺之予,并非予汝之予,怎么他们都做成一个周有大我了,于是偷看了好几个人的卷子,没有一个不是周有大我,弄得麟儿到反疑惑起来。既然起讲已是这样做了,以下便也只好照这个意思写下去。幸亏第二个题目,他却记得清清楚楚,写了一个全题。再看别人不是比他长些,就是比他短些。麟儿暗暗好笑,那个诗题,可又是麟儿得了窍了。他是平时惯喜欢同人谈故典,有一天同朱二小姐辨驳谢道韫咏雪的诗,说他的弟兄总不及他,比得清切,所以麟儿知道这句诗是咏雪,并不是真正柳絮。可怜那些考童,只读过几本千家诗,他那里会知道晋代有这一件故事呢。闲话休题。这一场案发出来,却因为闹周有大我的十居八九,麟儿文字虽不甚佳,却是解释明白,便高高的取了个第四。
诸君试想当日的学额,多的不过取中五六十名,少的只有二三十名,那应试的童生,每县到有二三千八九百人不等,一经榜上无名,只听得那鬼哭神号的声音,真是如丧考妣,无颜见人,都纷纷躲入船上去了,预备连夜的逃回家乡。当日有人编得好,说是:“十炮打成油绿脸,三更溜上板黄船。”看是挖苦太甚,然而的确是真情实景。麟儿接连忙了几场覆试,到还平平正正,居然一领青衿,被他骗得到手。随例在学台面前领了花红酒果。
何其甫也十分高兴,自己虽考了一个三等,所幸几个学生之中,还算是麟儿替他绷了场面。转回扬州,少不得也要掏摸几元谢仪。这一日收拾已毕,便雇了船又向扬州进发。且说这个喜信,那学里的门斗,当那发案这一天,早连夜的奔回扬州城内,向各家报喜讨赏。其时报到云麟家里,可怜秦氏正在檐下帮着黄大妈洗干衣服,听见这个消息,忙取了几百文赏给门斗,早把个黄大妈笑得嘴都拢不起来,说:“相公难道真中了学了?我明明记得养他的时辰,好像便是昨日的事。怎么也会做起秀才大老爷起来了?这一来我们府里县里那些老爷,还要同我们相公如兄若弟,可不威武。好太太,你多赏给我几张喜报儿,拿回我们乡里去贴贴,管教我们那些乡下人吓得害怕,省得网狗子的老子被人欺负。”
秦氏点点头,转又流下几行眼泪,说假使他父亲在世,看着不知怎样欢喜,如今……黄大妈笑道:“太太这到不要多虑,难道我们大爷在阴间里会不知道。幽明无二理,他定然一样的请朋友吃喜酒,怕城隍老爷也还该送个贺分儿呢。”
秦氏道:“但愿这样才好。如今你且将衣服全放下来,我替你洗,你先到各家给一个信,说麟儿给学台取中了。”黄大妈笑道:“可是不错,我第一就要先到我们亲家太太那里,告诉她一声,叫她不敢作践我们家姑娘,知道舅老爷不是平民百姓了。”秦氏也笑起来说:“这却不必,你必须先到他师母那里,替我谢一声,麟儿全是承先生的教训,才有今日。说我们太太改一天再亲来叩谢呢。随后再到我们家里,以及伍府上,转回来再到姑娘那里,顺便接她回来住几天。”黄大妈一一答应,又跑入房里,带了几朵红花,笑嘻嘻的出门,果然先到美娘那里,出来便道拢过秦府,随即向三姑娘家走来。他是时常走动惯的,匆匆一直进去,揭起上房门帘。只见堂屋中间围了一大团的人,桌上放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图画,一条红的,一条黑的,画的像蚂蝗一般,又有些像蜈蚣。早听见朱二小姐的声音说:“这是西比利亚,那是欧罗巴洲。”黄大妈一句也不懂,疑惑朱二小姐在那里念着什么咒语一般。伍太太也戴着眼镜子伏在桌上,笑说:“怎么路还有铁做成的?我到是不很相信,搁在那里罢。”
三姑娘一手拈着一片鞋帮儿,也在旁边观看。淑仪高高的猴在椅子上,将半边身子伏在朱二小姐肩头,猛一掉脸,看见黄大妈,笑喊道:“黄妈妈,你今儿来干什么的?可是春姐姐回家来了?姨娘命你来接我。”大家听见淑仪的话,才知道黄大妈进来,都笑着让她坐。黄大妈笑道:“仪姑娘,我今儿特特的来替姑娘道喜的。你麟哥哥中了学了。”伍太太听了笑道:“阿呀,这点点年纪,就中了学了,我先前就说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,将来必有点出息,如今可不负你太太一片苦心,我也替你们太太欢喜呢。”三姑娘只管吟吟的笑,望着淑仪道:“仪儿,你听听,像你们这些丫头有何用处。”
朱二小姐笑道:“这也说不定。那《镜花缘》小说上,不是开着女科,万一将来有这一天,仪儿包管也是一个才女。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朱二小姐又道:“仪儿,你快去花厅里报你父亲一个喜信,省得他没精打采的,在那里只管渴睡。”淑仪点点头,刚待要走,又回头望着黄大妈道:“黄妈妈,你请坐一坐,我想同你一路到姨娘那里道喜呢。”说着,便走出去,一会儿又同着她父亲进来。伍晋芳也十分欢喜,又对着伍太太道:“母亲,我想将仪儿聘给他,一面等麟儿回家,我们就一面请他的舅舅做媒。”
此时淑仪正拖着他父亲袖子站着,忽然听见她父亲说这几句话,忙摔脱袖子,躲在她母亲身后。大家又哄然一笑。黄大妈便也起身告辞,催着淑仪收拾一路同走。淑仪摇摇头。黄大妈笑道:“好姑娘,你怎么哄着人顽耍,适才还说去的,怎样一会儿又想想不去了?”
三姑娘笑道:“黄妈你先回去罢,我们家姑娘今日还要读书呢。回去在你们太太前请安道喜。”黄大妈笑道:“不敢当。”伍太太同三姑娘又取了一叠钱赏给黄大妈,黄大妈谢了又谢,便又把来放在裙子口袋里,都压得满满的,暗念这都是我家相公的好处,今天出来就大大发了利市,欢喜不尽这才又向田家而来。进了门见周氏却同王老老坐着闲话,只不见绣春在面前。黄大妈遂也将麟儿进学的话说了一遍。又说我们太太要接姑娘回去走走。周氏冷笑道:“你家相公可真是中了学不是?他尚在泰州,不曾回来,你们家里如何便会知道?难保不是人家说错了?考的人也不计其数,怎么那学台大人瞎了眼会取中你家相公这小孩子,难道那些长着胡须的本领都不如他?”
王老老也笑道:“真真不错了。去年我们紧邻周屠户的儿子,去考武秀才,不是也弄成一个天大的笑话。头一天说是中了学了,周屠户夫妻两个好不高兴,鞭爆蜡烛,闹得一塌糊涂,便连我也在那里道喜。谁知道是人家放的谣言,不多几天,他的儿子回来,依然还是他的儿子,何尝有个秀才飞到他头上来。把老两口子都没趣死了,半个月不敢出来见人。”
黄大妈听着他们的话,气得肚腹都要胀破。又想着他们的话,到也可怕,便又寒了半截。先前还想卖弄他麟相公中学的许多威风,如今一句也说不出口,好像便听见他麟相公已经告诉他不曾中学一般,面上顿时失色,勉强拿别话搭讪道:“请问太太一声,我们家姑娘在那里呢?”
周氏冷着一副黄脸,淡淡的搭道:“你问我这一句话,我到不好意思回答你了。便是火星子,也有个爆发之时,死人肚里还有一口热气,终不像你们府上这一位千金小姐,做一点点事,便是挨三摸四,像牵着鬼上桃树一般,赖驴子挨磨,不打不走,算盘珠儿拨拨动,教的曲子唱不会,飞也飞不起,跳也跳不高,别人两步走的路,她要分作三步走。我也装不了她的闲气。黄奶奶你请到我们锅灶上瞧瞧去,我因为我们王大嫂子轻易不来,请你家姑娘到厨房里下两碗粗面,她只是去了到有好大半天了,老实连影子也不看见,我几次恨得牙痒痒的,想要结结实实给她一顿皮鞭子,才杀我心头恶火,她眼睛里那里还有我这婆婆呢。总有一天,还要颠倒过来,我服事她。”
王老老忙接着道:“可又来。因为我这一碗面,又累得你生气,又饶着她背后骂我馋痨鬼,别人家说起太平话来,谁也不是说做婆的很毒,我看你也让着她些罢。俗语说的不错,若要好,大做校……”
周氏听了这几句话,更气得怒目圆睁,刚待发话,已见绣春盈盈的一手捧着一碗面,从外面走进来,偷眼看见周氏脸色,不由有些发抖。刚把一碗面放在桌上,那手里一碗面便倾侧过来,有些汤汁淋淋漓漓的向外面泼,烫得纤指十分疼痛,忍着要望下放。那周氏见她这样尴尬,正没好气,顺手将桌上一碗面捧起来,向绣春脸上一摔。只听得琅一声,淋得绣春一身的汤汁,跳起来指着骂道:“小贱货,你的魂掉在你那个姘头身上,你高兴就干,你若是不高兴,你替我夹着你那东西滚过一边去,你老娘眼睛里揉不进砂子,容你在我面前活现世。”
可怜绣春被周氏这一碗热面烫得粉脸上顿时红肿起来,忍着泪,一声也不敢言语,只捻着衣角,轻轻拂拭,转弯腰去拾那地下碎磁片子。王老老袖着双手,只管冷笑。黄大妈老大不忍,便发话道:“先叫了一声周太太,不是我们做奴才的多嘴。……”刚要望下说,绣春忙向她递了一个眼色,似乎叫她不必开口,开着口反替我添罪,黄大妈也便咽住了,不由的双泪直坠,帮着绣春将地下收拾清楚,再也不敢提起接姑娘的话了。此处王老老站起身来,勉强笑道:“今日出门不利,碰着你们婆媳二人气头上。也罢,你还是到我那里打个么二牌罢。”说着便带拖带扯,将周氏催得出去。周氏一面走,一面回头望着绣春说道:“你再哭,等你亲娘死了,你再嚎丧。”一路喃喃的骂着走了。
绣春见周氏不在面前,才掩着面泪如雨下。黄大妈道:“姑娘,你也不用伤心,我是来接你的。麟相公有喜信回来,他做了秀才了。”
绣春猛听得这句话,不禁问道:“是真的吗?阿弥陀佛,我母亲也有出头的日子了。妈妈你看今儿光景,这也不止一次,我如何还能回去。你回去替我问问母亲,千万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她,就说我各事安好。你一边等麟儿回来,你一边再来接我罢。”
黄大妈点点头,没精打采的回去了。绣春含悲带泪,刚刚进入她那一间卧房里,对着镜子,将鬓边乱发掠得一掠,见眼角上微微烫了有点红晕,幸亏不甚痛楚。正自凝愁无语,忽听得房外面三步两跳,跑入一个人来,谁知不是别人,正是他未婚的夫婿田福恩。绣春平时是从不曾同他讲过话,便忙低着头,想退出来。田福恩笑嘻嘻拦着说:“母亲到那里去了?”绣春摇摇头。田福恩又笑道:“你脸上怎么好好的会烫了?”绣春兀自羞得藏身无地,也不理他,转身便望自己床边上一坐。田福恩又挨过来偎着她,绣春好生羞愧,把个粉脸紧紧的用帐子蒙着。田福恩趁这个当儿,便伸手在她头上将插的一枝银针,悄悄的拔下来,望怀里一放,便又跳到外面,一口气跑至一处。是三间破烂瓦屋,屋后便全是些土城,人烟稀少,门首挂着一条破芦帘子,左侧安着一个风炉,一个熬鸦片烟的铜锅,掼在炉侧,雪白的炭灰,堆得有一二寸深浅,只听见帘里有许多人在那里睡的睡,抽的抽,直闹得烟雾涨气。田福恩掀起芦帘,一埋头窜身进去。里面黑洞洞不甚清楚,幸亏屋子中间开了一个天窗,透入些亮光。四围墙壁,全安放着睡炕。一盏一盏的烟灯,却是照耀得明星荧荧。脚下许多小鸡儿,见人来惊得拍翅飞起。大家看见田福恩进来,都喊道:“小田小田,快来翻本,胡老二登了瘟庄了。”
田福恩笑嘻嘻,也不答应,转望着侧首一个老妇人问道:“小喜子呢?”那老妇人撅了撅嘴,田福恩便向东首一个小房间里一张,却看见一个媳妇脸上厚厚的抹了一脸铅粉,穿着一身花褂裤,刚刚坐在净桶上解手,那一片豁琅豁琅的声音,真似排山倒海一般价响。田福恩引得笑起来,望她羞了一羞,说那里决了口子了。那媳妇也是一笑,呸了一声,便顺手将净桶盖子提得起来,望田福恩身上摔。田福恩赶忙躲出来,跳到赌桌旁边,从身上将绣春那枝银针掏出来,向桌上一掼,喊道:“头注头注。”庄家掷了骰子,是个六点,便叽咕念道:“六上主,天二方,自断尾巴桩。”田福恩却好是个下家,便伸手将那副牌夺在手里,一看喜得跳起来大叫道:“瓜锤瓜锤。”押天门的那位也喊起来。九儿上家也嚷道:“你是九儿,谁也是八儿。”庄家一望,已吓呆了,果然天门是天牌配幺六。上家是地牌配三四,是不用说输定无疑了。先按着自己的牌,向田福恩问道:“你这银针儿究竟算几个钱?”田福恩喊道:“我这枝银针,是一钱八分重,八得八,八九七十二,外加一钱一百九,统共三百四十二,手工五分,五得五,五九四十五,九十五,统共四百三十七,我们简直些,就算四百个老铜钱罢。”
庄家气得个发昏,说:“我这庄真瘟得利害,你还来欺我。银子不算,还加着手工,难不成我昨天那条女裤子,要连手工算在内,也还值得二百文,为何你们大家都闹着只算一百五呢?也罢算我输了。”便将自己两张牌,先取了一张,用手指掩着,慢慢露出半截是一个红点儿,又将那一张取过来,也这样一看,又露出半截三点儿。又颠倒将两扇牌换转头来一看,也是一般。这一喜非同小可,大笑道:“吃瓜锤,吃瓜锤。”
田福恩道:“阿呀,你讲的什么?”庄家笑道:“讲什么呢?你请看一看。”将牌放下,便一箍脑儿连桌上铜钱并银针一齐都掳入面前去了。田福恩又羞又气,急得骂了一声说:“晦气晦气,你们大家玩罢我停一歇儿再入局。”说着遂拣了一张烟炕睡下,现成的烟膏。便老实挑起来,在灯上烧着。却好小喜子解过手也走出来,见田福恩输了,便嬉皮笑脸的横身向田福恩身上一压,用一只手揪着他耳朵,那一只手便敲着他的嘴巴,说:“怎么你不想翻本了?你那银针是你姆妈的,你回去怎生见你姆妈?好乖乖,你若是肯给我做儿子,我将头上的银针,借给你。”说罢又笑了。
田福恩正扭着头呼呼的吸那一口大烟,也不暇回答。邻炕上还有几个人,也是在赌局上下来的,便接口道:“小田,他那里希罕这枝把银针,他店里的银子可是成千成万呢,只不过不肯拿出来同我们赌的,若是肯拿出来。……”这一句未完,却好田福恩一口烟已吸完了,便长长的叹了口气道:“不瞒你们诸位说,此时那些银子还不能算我的呢。我那个老杀才一天不死,一天不得称我的心。今年七月里,几乎伸腿了,偏生五阎王又放他转来,我千不恨万不恨,只恨当初不知什么人订成一个国法,杀了老子便是一个砍头的罪,要不然我早干了。”
小喜子笑道:“这也不难呀,你不敢杀他,你只须买几两砒霜,悄悄的放在他饭碗里,包管吃了就会死,那时候包没有人敢说你杀老子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那怕不好,只是我母亲还有些舍不得他。”又有一人笑道:“小田,你母亲若是想你老子,你推荐推荐我去顶替。”
田福恩笑道:“那才好呢,我是死了一个老子,又添一个老子,那些钱依然我做不得主,我便呆也呆不到这步田地。”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赌局上还有些人听见这里热闹,大家也都歇下,都纷纷的睡上烟炕。一霎时屋里的烟气,薰得对面看不见人影。只听见内中又有个人笑道:“我适才听见你们议论着,想杀小田的老子,你们那些毒药刀绳,我看都用不得,我到有一个绝妙计策,只须叫我们这喜姑娘略施手段,将老田勾搭上手,管教睡得三夜五夜,便叫那个王八羔子死在她肚皮上。喜姑娘你看可使得使不得?”
小喜子笑着骂道:“砍了头的,你嚼你妈的蛆呢。你亲老子敢是死过在我手里的。”田福恩见小喜子假作乔瞋,却好正睡在她身上,便一把搂过来,亲了一个嘴说:“我的亲姆妈,你果是肯这样办,我情愿给你做儿子。”小喜子听见田福恩说这话,更笑得只管用手在田福恩身上乱打乱捏。且说话才同小喜子取笑的那个小伙子,本是田福恩的街邻,家里也开着杂货铺子,自己不务正业,专同那些三瓦两舍的人物干着些下流勾当。他家本来姓白,人便编他一个诨名,叫做白兔子。这时候白兔子便又唤着田福恩问道:“来来来,我有一句语,久要想问你,只是一见面便忘记了,今日却好同你谈一谈。你们左首窑货铺子里,可是有一个姓杨的,生得很是漂亮,年纪不过在三十岁左右,他同你家有什么瓜葛?”
田福恩想了一想道:“哦不错,那姓杨的,是他家的女婿,同我们也有些认识,你问着他干什么?可又是你老相好吗?”白兔子从鼻子哼了一声,说:“我却不曾同他相好,他告诉我,他却相好了一个人呢。”田福恩听他语中有语,便忙问道:“他说相好的人是谁?”
白兔子笑道:“我这却不能轻易告诉你。”歇了一会,又笑道:“小田,你在外边只管嫖小喜子,听说你接回来的那个小媳妇儿很俏皮的,你怎么老搁着她不干,肉儿挂臭,猫儿叫瘦,要是我姓白的娶着这么一个妙人儿,也决意不等到圆房那一天,便要先叫她养几个小娃娃呢。”说着又大笑起来,指着田福恩道:“我告诉你一句话,你不要生气。”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信风闻恶姑施毒手误日者淑女阻嘉姻
内中有几个老成的,便拦着白兔子道:“讲顽话儿,不要讲出是非来罢。”白兔子把眼一翻道:“我敢是没有真凭实据,赤口白舌,枉说人家的。其实不与我相干,只是我同田大哥不止一天的交情,很替他有些不服。大家说开了,好让田大哥防备着。”田福恩听到此处,忙将小喜子推过一旁,转央着白兔子道:“好哥哥,你告诉我兄弟一声,你敢是听见我家出了什么笑话儿了。不瞒诸位说,我那个烂货见着我像个避鬼似的,我心里就有些犯疑,原来她已看上别人了。好好好,一刀两段,永断葛藤,是最爽快不过的。”说着忽的从袜统子抽出一柄背厚刃薄,明晃晃的解手尖刀,锵然向炕背上一戳,馀劲犹自闪闪。大家均吃一吓,白兔子冷冷的笑道:“你怎么样,想是要吓我了,我到不曾见着你这捉奸的,未曾当场,先出凶器。便告到官那里,你先免不掉一个白日持刀的罪名。”说得田福恩转有些发笑。小喜子早把那柄刀拔出来,搁在头发上括来括去顽耍。更催着白兔子道:“小兔子,你要说就快快说出来,我们大家听着热闹儿一会。如今小田是不用这刀子了,他只配用两柄瓜锤,你们看二月二,画土地庙的那一出金山斗法,那位龟丞相,提着两柄瓜锤,好不威武,怪道小田适才的牌九,满口里还嚷着瓜锤瓜锤,原来他早把他的兵器取出来赌了。我看你这位龟丞相赌输了银针还是小事,若是瓜锤也被人赢去,那就摆不起你的龟架子了。”话未说完,引得一屋的人笑声大作。又有一人笑道:“龟丞相没有瓜锤,他定然问月宫里兔爷爷借他一银降魔宝杵,这可又要烦着白兔子了。”白兔子脸上一红,骂道:“人家讲正经,要你们嚼蛆。”
田福恩拦道:“不用闹罢,好哥哥,你快说那姓杨的怎么样?”白兔子道:“有一天我在城河旁边蹲着出恭,他悄悄的从背后来侮弄,被我一顿抢白,他哀告着我,便从袖里数出二百五十文滴大溜光的铜钱给我。我一眼瞧见他包钱的,也不是手帕,也不是汗巾,是人家女眷带的一个双扣二篮八结的粉红兜肚儿,我随后便追问他,这是那里来的。他先不肯说,后来我要不依他,他才告诉我,说不可说与旁人知道,这是绣货铺子里小媳妇儿赠他的。在先我也不理会他这些事,后来他又交结上那个姓黄的小厮,便不来理我了。我越想越气,所以告诉你,你赶紧回去先将你那小媳妇儿陪嫁过来的兜肚儿查一查,共有若干,若是缺了一个,你便审问着她,是交给谁了,一经得了她的口供,你便拿出你那柄刀子,给她一个鱼麟剐。”
小喜子骂道:“你不用活作孽罢,教人家这些恶毒主意,我知道你的用心,你恨不得我们女人都死了,让你替我们陪人家睡觉。但是一层,幸亏兔子不会生产,若是兔子也会生产,那你可以在商部里挂个商标,让你专利二十年,只此一家并无分铺了。”说得众人拍掌大笑。田福恩被白兔子说了这一篇话,心中很是不乐,一把将小喜子手里的刀夺过来,仍然插入袜统里,别了众人,一口气跑回家中,已是夜晚时候,见他父亲坐在店里,他也不理,一径跑入后面,静悄悄不见一人,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。耳边猛然听见劈拍一声,像个打着嘴巴一样,接连便又骂道:“你这贱人,自己头上带的首饰,失落了会不知道,你这个骷髅,恐怕将来被人砍了,你也说是不晓得。”说着又是劈拍两声。这骂的声音,分明是他母亲周氏。他母亲又喊道:“你还不替我跪下,我偏要你交代我这东西到那里去了。你不说出来,你今夜便是个死。”又听见绣春大哭哀告道:“娘饶了我罢,委实是我不小心,我下次再也不敢了。”
周氏重重的向她脸上吐了一脸唾沫,说:“一次不小心,两次不小心,我没有这些首饰给你糟蹋。”便没头没脸又打起来。田福恩此时已跳进来,明知为那枝银针的事,一眼瞧见绣春,想起白兔子的话,心头大怒,见绣春正跪在地下,他走上前一把将绣春头发揪住,向地上一拖,拳足交下,骂道:“娼根你做得好事,我姓田的家里的脸面,被你都丢尽了。你的兜肚儿呢?你送给谁了?”
绣春正被周氏的凌虐,十分悲痛,忽然从外面又跳进一个田福恩来,不问青红皂白,拖住一顿打骂,也不知道所为何事,心中此时正如万箭攒心,一口气转不过来,早晕绝在地。田福恩骂道:“你这贱人,还会装死呢。”正待再打,周氏道:“好儿子,你不要气坏了,你打她反闪了你的手。你适才说的是什么,你先告诉我,饶这贱人便是死了,家私多大祸多大,也没有不了的事,你可知道她今日好好的将一根银针丢了。”
田福恩道:“正是呀,这银针必又是送了她相好姓杨的了。”田福恩便将适才听见白兔子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周氏,却好绣春又悠悠醒转,放声大哭。周氏冷笑道:“原来你这贱人小小的年纪,到还会干这些勾当。上梁不正下梁歪,我做婆婆的到没有把柄在你手里。你定然是跟你那寡妇母亲学的,你母亲守寡有十几年了,谅情那姘头儿也不知多少。她在我们面前还假充正经呢。”又望着田福恩道:“你替我将这小贱人捆起来,我们细细拷问她,怕她不招。”
田福恩真个便来动手,绣春耳中已听见周氏骂她的母亲许多污蔑的话,不由心中火冒,不等田福恩近身,早跳起来一头向壁上撞去。周氏眼快,早一把将她两只手夺住,向怀这一扯,骂道:“你拿死来吓谁?”顺手又一掼,将绣春掼在地上,用脚踏着。田福恩早拔过一银门闩,向绣春下半截痛击。绣春此时到反不哭了,咬着牙忍痛,已拚一死。房中正在热闹,田焕在外面听见,忙走进来看见这样痛打,心中老大不忍,忙拦着田福恩道:“你怎么是疯了。”说着上前将门闩夺过来,又将周氏推过一旁。绣春睡在地上,再也抬身不得。田焕埋怨田福恩道:“有话好讲,怎么便动手动足起来,也不成个样子。”
田福恩睁圆两个眼睛跳起来,向田焕骂道:“你知道什么,你情愿做老龟,我这龟名是不情愿的,你问她干的什么事?”田焕笑道:“阿呀,世上的龟难道不是人做的,要这般着急。快随我到前面去,有现成的好牛肉,你去吃几杯烧酒罢。”说着便扯着田福恩去了。
此处周氏见绣春打得十分狼狈,便不再嚼舌,依然气愤愤的走出房外。可怜绣春勉强坐起身来,将散发盘了一盘,呜呜咽咽的,独自走入自家小房间里,掩面痛哭。暗念他们母子说的话,却是一句不懂。又听见肚兜两个字,猛然想起一事,是前两月里,曾将浆洗过的衣服,晒在后面小院子里,晚间去收拾,便不见了一个肚兜。这院子墙矮,是同隔壁窑货铺子可通的,疑惑他家什么女人贪小偷去了,也便不曾提起。今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,想是被这冤家看见了。总之我的命苦,也不必怨着旁人。便从是夜,等周氏他们都睡了,一灯如豆,绿沉沉的,遥听街更,正敲三鼓。自己哭了一会,便从抽屉内寻出一柄新磨的剪子,自己对着菱镜,看了又看,叹道:“绣春绣春,可怜你今年才得一十五岁,便不许你在世上了。”刚说到此,陡觉窗外一阵寒风,透人肌骨,那灯光更缩得像豆子一般。绣春平时最是胆小,到此却一毫不怕,更将灯芯挑得一挑,提起那一把剪子在手,暗念我那兄弟,此时不知可曾由泰州回来,你这一躺回来,可再也莫想看见你薄命姐姐了。又想我母亲此时定已安睡,你那里料得到你的女儿一霎时间便要幽明永隔,你明日若是听见你女儿的死信,准要肝肠寸裂,便是跑到这里,我那里还能亲亲热热的叫着你一声母亲呢。绣春万转千回,想到此处,那一把珍珠眼泪,不由纷纷而下。手里一柄剪子,便扑地落下来,哽咽得十分难受。隔房周氏听见绣春房里悉悉率率,也防着绣春自寻短见,又不肯下这一口气,转高声骂道:“贱人还不早早挺尸,半夜三更,嚎什么丧呢!”
绣春一吓,忍着眼泪,和衣入衾,心中总因为放母亲不下,不肯就死。又念周氏性情虽恶,究竟是我的婆婆,我若是一死,难保两家不别生风波,那时候我便死在九泉之下,也是不安的。因此上转想着睡了。次日起身,仍然照常料理各事,却因为身上痛楚,行动有些艰苦,依然被周氏骂了几顿。绣春含泪忍受,过了几日,周氏正命绣春在后门外面一个井上汲水。绣春身量本不甚高,提那桶水很是吃力,猛见那窑货铺子后门呀的开了,走出一个后生,白瘦脸儿,嘴尖眼滑。迎着绣春掀起前面衣服,向着她小解。吓得绣春魂飞天外,急忙掉转身子不理他。转眼之间,忽见一双手腕,从自家身后向胸前抄得来,绣春阿呀一声,那手里水桶扑的直坠下井。绣春也顾不得,迈步飞奔入门里,紧紧将门闭了,心头小鹿兀的突突乱跳又念那桶落在井里,这一桩祸事也算不小,又该要吃周氏打骂,急得掩面痛哭。正在十分为难,忽然前面跑入一个小官来,望着绣春笑道:“春姑娘,你快到里面望望去,你家兄弟坐着大轿来了,好不威武呢。”
绣春忙收了眼泪问道:“真是他来了不是?”小官笑道:“谁还哄你呢!”绣春心里一喜。便三脚两步的跑出来,果然见云麟穿着海水花袍,天青外褂,立在一张大红毡条上,向田焕夫妇行礼,忙得夫妇二人还礼不迭。田福恩远远的躲在房里,云麟要请他出来相见,他死也不肯出来。云麟一笑,也只得罢了。便向周氏问道:“请问太亲母,家姐在那里呢?”周氏支着牙齿笑道:“阿呀我的少爷,你这尊称小妇人实在不敢当,你的家姐在后面会童子呢,等小妇人去唤他出来。”
绣春听见周氏这话,急忙走出来。云麟见绣春面有爪痕,鬓发散乱,心里很不放心,便也望绣春行了礼,便有跟来的那个孙大将红毡收了。周氏一定要留云麟坐一坐,绣春也便立在一旁,问道:“你几时回家的?”云麟道:“前天便到家了,母亲为我的事很忙,命我来接姐姐回去走走。”周氏笑道:“使得使得。”又望绣春道:“姑娘你也坐下,可怜你的脚小,那里能够久站在地上呢。”
绣春便答应坐在云麟旁边。云麟又问道:“姐姐你脸上怎么有重重叠叠的伤痕?”周氏忙接口道:“不瞒你少爷说,你的家姐,前日晚上坐在灯下做针黹,不知那里来了一只瘟猫,冷不防的抓了她一把,把小妇人都肉疼死了。你少爷想想,若不是这畜生放肆,谁还敢欺负你们家姐呢。”云麟便也笑了一笑。绣春心中十分希罕,觉得周氏今日不知何以对着自己忽然怜惜起来,便趁这个当儿说道:“娘呀,适才我在井上,猛不防将水桶掉在井里了。”
周氏笑道:“不妨事,不妨事,你本来不惯做这些粗生活,往常都是我去,今日我懒了一懒,到反吓了你了,叫你公公赶快去设法弄上来,你不用操心罢。你进房收拾收拾,我停会着人送你回去,见你家母,替我请安问好。”田焕对着云麟,正自手足无措,却好听见周氏叫他去取水桶,他假装着谦逊了两句,飞也似的向后边去了。云麟歇了一歇,也便辞周氏而去。绣春好生高兴,走入房里盥洗,轻匀薄粉,略抹胭脂,转觉得那几条血痕,猩红的更增妩媚,走出来命外面小官替她雇了一乘小车,便着这小官相送,笑吟吟的向周氏面前说了一声。周氏猛沉下那副青脸,望着绣春大声喝道:“你敢是快快回去,说我的坏话。”
绣春一吓,忙答应:“娘待我没有什么不好,我敢背后议论着娘。”周氏冷笑道:“你仔细着,我是顺风耳,若是你敢迸出个不字,看我揭你的皮。”绣春诺诺连声,把适才一团的高兴,又送入东洋大海。一到了家,见舅母的婆媳同着三姨娘都在这里,忙着染喜蛋,包喜封,十分热闹,只不见着淑仪。秦氏见了绣春,好生欢喜笑道:“春丫头你老实不想家了。简直有几个月不曾回来,不是你兄弟今日去接你,你还不晓得捱到那一天呢。”
绣春微微一笑,转又低着头,含了两眶眼泪,只管捻着袖子。又想今日是兄弟的喜事,忙忍着眼泪,向三姑娘问道:“仪妹妹呢?为何不同姨娘一路来,她如今是不想我了,听见我回家也不来会会。”何氏笑道:“仪姑娘害羞呢,他们的舅舅,替他们做媒,你想她还肯来。”绣春笑道:“这真好了,我母亲膝下却少一个女孩子,将来仪妹妹嫁得过来,我便是死了,也放心。”说着眼又一红。三姑娘久已闻得周氏凌虐绣春,看绣春情形,知道她心里委屈,便搭讪道:“仪儿也不是一定为此,她见她麟哥哥进学,她转发愤用心,日夜缠着她先生什么对对子,做诗呀,闹得人头疼。姑娘,你这一向还好。”
绣春点点头说:“托姨娘的福庇,各事都还安静。”正说着,秦氏从厨房里走出来,端了几碟点心,大家便随意坐着,见云麟已从外面拜客回来,匆匆卸了衣服,也便坐在绣春肩下笑道:“姐姐你那个婆太太,真是发笑,说的话,全然叫人不解,对着我称你做家姐,对着你又称母亲做家母,这也罢了,怎么我问姐姐,他说你们家姐在后面会童子呢。这童子是谁?”
绣春听了,脸上飞红,疑惑周氏知道她今早遇见那个男子的事情,又想并不曾看见周氏到着后面,正自回答不出,勉强说道:“我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?我在井边汲水,什么童子不童子呢。”三姑娘拍掌大笑说:“我猜着了,你那个太亲母,是同你通文,他以为井上两个字不雅相,俗语说井上的神,叫做井泉童子,他便说是去会童子了。”众人一想,真是不错,不由都笑起来。云麟更是笑得发喘,说:“不错不错,他今日通文通得实是利害,他称我少爷不算,他又自称为小妇人,可是不伦不类。”说罢众人又是大笑。三姑娘笑道:“都是你这秀才做坏了,带累他也酸溜溜的起来,真是奇怪。”
此处大家热闹了一日,当天绣春便不曾回去,一直等麟儿在何先生处订了一个吉期,开贺,将刻成的试草,刷好的报条,一封一封雇着人沿家分散,便是茶水炉子,以及开剃头铺子的,都来索一张喜报,贴在墙壁上,光辉光辉。那些庵观寺院的和尚尼姑,更不消说了,屁滚尿流的,送着大份钱封儿,来孝敬本坊秀才老爷。这一天麟儿家里,也收到有一百多块洋钱,除酬谢何先生以外,尚赚得许多。秦氏欢喜自不必说,说也奇怪,世界上贫寒子弟,当那未曾发科发甲之先,便似狗屎一般的臭,断不会有人理会。偶然不识高低,向一向人家提起姻事,谁也不裂开笑口,说这穷念书的,有什么长进,我家娇生惯养的女儿,难不成肯白望着他火坑里葬送。你要想娶媳妇儿,可是老实些买一只黄母鸡,家里去生蛋罢。所以任你这些穷念书的,尽管捧着那本孟子,颠来倒去,说个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我还说是不孝有三,没钱为大呢。像云麟在寻常子弟之中,也算得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了。然而当那未曾进学之先,除得那一天在柳春家会课的时辰,他那柳春母亲说曾爱着他,唤进内室,问了他一声可曾定了亲事不成,以外就没有人向云麟提过这句话。谁知云麟自进了学,红鸾星便跟着他发动了。大家伙儿约齐了,你一张庚帖,我一张庚帖,不住的向着他家送,那香炉底下,密层层的搁了有四五张,好像是人家有女儿的,都该送给新秀才赏鉴赏鉴。不是在下说无聊的话,云麟不是今日才生长的,怎么在先便没有娶亲的资格儿,今日要娶起来,便这样拥挤不开呢!
云麟好生得意,又生得一副标致面孔,照着镜子,暗暗欢喜。今日东家要看女婿,他便摇摇摆摆的送过东家来。明天西家要看女婿,他又摇摇摆摆送过西家去。今日穿这件旧衣服,明日添那件新鞋袜,忙个不住,秦氏溺爱,却便听其所为。连黄大妈住在乡里,那些乡里的土财主,也都一般托黄大来关说,要想新秀才去做个女婿。其实云麟心里,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在仪妹妹身上,再没有另聘他姓之理。只是少年豪兴,落得同那些人戏耍戏耍。三姑娘听见这个消息,也深愁把一个心爱的女婿,被人家夺去,几次催着晋芳向洛钟处去请他做媒,你想秦氏有个不答应的道理吗?加着绣春又从中怂恿,便择了一个好日子,将两人的年庚送给一个极高明的命课先生去合婚。别人家的年庚,容或还有个属相不配,时日犯冲,至于云麟同淑仪,诸君料也该记得他们这小两口儿,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,谁还有个参差呢。那命课先生便老老实实批了一个上婚,连合卺开面的喜期喜辰,都老早择定了。
两家好不高兴,都忙着过茶下聘。绣春也甚是欢喜,因为田家又来接过三五次,便先自回去,说定了等兄弟下聘过礼那一天,再回家来帮忙。那淑仪在家听见这个信息,面子上装着不曾知道一般,其实那小心窝里,也兀自暗暗的跳跃。偏偏事有凑巧。这一天伍家门房里,用的那个老头子,因为他儿子阿顺得了一个童子痨,病势十分沉重,听着人说,请了一位算命瞎先生,替他用符退退恶星煞。正在门房里七搭八搭的瞎说,便有内里的仆妇们瞧见这个热闹,无意中讲给卜氏知道。卜氏偶然高兴,便命人将瞎子唤得进来,算算流年。不多一会,早见那瞎子扶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进来,那小孩子一手提着一面小红旗儿,东倒西歪,写了几个大字,是山东李铁嘴,算命如神。一手提着一柄小铜锣儿,颤巍巍的将瞎子扶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,便有仆妇们倒了一杯茶递给瞎子。瞎子喝了一口,翻着那鲜红眼眶儿,撅着嘴问道:“太太们若问流年,我瞎子是从不奉承的,直言休怪。”
卜氏笑道:“要这样才好呢。”又望三姑娘笑道:“你也算一算。”三姑娘笑了一声,便先替卜氏报了年月日时,那瞎子说了一遍福寿双全的话。三姑娘也自己报了,瞎子又说是旺夫旺子。算过之后,卜氏猛触起一件心事。便把云麟的八字,请瞎子推算推算,还说了一句话:“这是我们亲戚家的一位相公,你先生看他将来怎么样?”瞎子便先将八字在嘴里叽哩咕噜念了一遍,又咳嗽两声,说道:“太太休怪,照这个命是最好不过了,两重金,两重水,金水相生,不不剥,又有文昌辅佐,贵官禄财,我瞎子保定他将来是一位封疆大臣,至少也有个状元游街的分儿。”
卜氏笑道:“真个如此,将来我叫他替你扬名。”此时三姑娘乐得只是点头,那瞎子又接着说道:“阿呀,这相公命主九宫,硬得好利害呀。将来同人家论婚,至少也有个三妻之命。”话未说完,三姑娘重重哼了一口,说:“先生查清楚些,不用嚼这些。……”
瞎子又把眼皮翻了几翻,挤得水淋淋的,急道:“怎么骂我嚼舌,我是照命上直说的。我李铁嘴说的话,能彀刻在石版上。这位小相公若是娶了亲,不出一年半截,那披麻煞包管进门,你记着我的话,如有半字虚浮,你来割我这张铁嘴去换糖吃去。”此时只把三姑娘气得脸上铁青,便连旁边仆妇们一个个都搓手咂舌,窃窃私语。偏生卜氏却听得十分出神,还只管催着瞎子讲。瞎子又原原本本说了一大篇话,卜氏十分不高兴,便开发李铁嘴走了。婆媳相对,默然无语。却好伍晋芳一手挽着淑仪,从前面笑嘻嘻的走得进来。卜氏再忍不住,喊了一声道:“晋芳,我适才替云府的相公算过命了,我们这亲事怕结不得,趁两家还不曾过礼,你去告诉你舅爷一声罢。”说着便将瞎子的话说了一遍,淑仪早躲入房里去了。
晋芳大笑起来:“我母亲你老人家也太迷信了,瞎子有什么见识,趁着嘴乱说,他有本事能断人吉凶生死,他便早该算到他眼睛几时会瞎,怎么不想个法儿来医治呢?麟儿命硬,我家仪儿同他的八字一样的,怕不也硬,以硬配硬,这有什么不好?况如今两家的喜事,都预备差不多齐全了,平白地去回人家,怕不成个笑话。”
卜氏听见晋芳侃侃而谈,含讥带讽,心中十分不快,便沉着脸说道:“女儿呢,原是你们养的,论理我也犯不着替你们做主,但仪儿总算是我伍家一代的人,我总不能眼巴巴的看着她。……”说到此卜氏也不忍再望下说,转流下几行眼泪来。晋芳也怕母亲生气,便陪笑道:“既然母亲不愿意结这类亲事,我们商量着办也好。”说着便走入自己房里,三姑娘也跟进来。晋芳冷笑了几声说:“这是从那里说起?怎么好好事体,被你们弄着这瞎子,闹出天大的笑话儿来了。”
三姑娘笑道:“都是母亲闹的。但是这些话,也不可不相信,我也有些替仪儿耽心。好在年纪都还小,老实等一二年再说罢。”三姑娘一面说着,一面拿眼去瞟淑仪。早见淑仪低头无语,两点眉尖压着有无限新愁,将裤带上两根大红须儿,扭成一个花模样。晋芳叹了一口气,也再不言语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二十六回误姻缘伤心成幻梦假道学雄辩到敦伦
云家那里,梦也想不到有这一番变局,兀自忙得高兴。秦氏这一天,正坐在家里同黄大妈商议过礼的布置,门外网狗子忽笑得跳进来说:“何先生家的师母来了。”秦氏甚为纳罕,赶忙整整衣裳,迎至庭下。早见美娘轻匀淡抹,飘飘拂拂的含笑而来,后面是孙大随着。秦氏笑道:“师母今天怎生高兴向这里来走?”那美娘笑了一笑,未及答应,便望着孙大说道:“你先回去罢,停会再来接我。”孙大点点头,径自去了。美娘这才步入房里,大家坐定,美娘笑问道:“这边喜事想已忙妥当了。”
秦氏笑道:“本没有什么忙头,所幸伍府上也是自家亲戚,不计较什么。到那一天便要请师母光降光降,藉师母的全福呢。”美娘笑道:“那不消请得,准来扰喜酒的。”说着又掩口一笑,转望着秦氏道:“太太,你猜我今日为何事而来?我都不好意思同太太说了。”秦氏怔了一怔,说:“师母有什么话,但说不妨。”
美娘笑道:“这都是麟儿的先生混主意,逼着我来,我说出来,太太你不用理会,我回去自然会叫他死心塌地,我这时候若是不依着他来呢,我又要受他的气。我心里想着,我却好要到太太这边来走走,落得借此做个题目儿。你想他不知在那里会见我们书房里一个柳学生家父亲,说他家有个女孩子,比麟儿小得三岁,一心要想聘给麟儿。这边同伍府做亲,他先生是知道的,经不起他再三央恳关说,又重重的扰了人家一顿酒馆子,回来便同我斟酌,逼着我过来做媒,又说什么两姨姊妹,不能结亲,还之乎也者,闹了一大篇。太太,你想天下可有这种道理,放着人家已结成的亲事不谈,转山遥水远的绕这么一个大圈儿,不是白白的说了。”
秦氏笑了笑,刚待答话,黄大妈早在外面喊起来说:“阿呀,舅太太也来了,真是好人多相遇,快请进来,我家相公的师母也在里面坐呢。”秦氏同美娘各各起身迎接,何氏进内坐下,并不曾谈着别话,便望秦氏冷笑了一声道:“姐姐,你猜我今日是为何事而来,我都不好意思同姐姐讲了。”秦氏此时好生诧异,暗想他们两个人开口的话,都是一样,难不成何氏此来又是替麟儿做媒的。也只一般答道:“舅母有什么话,但说不妨。”何氏道:“天下有这样不讲情理的事,生米已成熟饭了,也会变了局。麟儿的亲事,他伍府上说搁着不谈了。问他为什么缘故,他家又说不出来。只是他伍府上好回我们媒人,我们媒人怎么好回姐姐这边呢?”
秦氏听了,也十分惊诧,刚待发话,随又忍着,叹了一口气道:“既然他府上不愿意结这亲事,我们也难相强,难道我不知道他府上变局的缘故,老实说,不过是嫌贫爱富罢咧。不是我说句狂话,只要我家麟儿,能巴结上进,怕没有王爷宰相家里沿街搭着彩棚,抛个彩球儿,只要那彩球打中在身上,一般的会去做驸马。舅母也不用生气,我们只管睁着眼,看他家小姐,嫁有钱有势的人家罢。唉,世界上什么叫做亲姊亲妹,有钱呢不亲的也来亲,没有钱呢,亲的也不亲了。我料不到我家三姑娘会变成这么一个势利人物。”秦氏说到此,转气愤愤的向着美娘道:“师母,你听听世界上,也还有这种奇事,照他伍府上的用心,我家麟儿便该娶不到媳妇儿了。偏生他柳府还一心的要他做女婿,又累先生如此费神,老实便请师母回去禀覆先生,如果他柳府愿意俯就,我们就拣这一天放聘罢。那柳相公,我也亲眼见过的,生得很是眉清目秀,想他的妹妹,必定也好,我也不去瞧了。”
美娘笑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,太太也不必认真,还是请我们姑太太去尽问一声,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缘故。”何氏道:“原来嫂子今日也是来替麟儿做媒的,这可巧极了。至于伍府上,再也不必去嗦,他舅舅已经因此气得骂了一顿,再请他去,料他也不肯。只是嫂子做媒,须要靠实了,不要像我们虎头蛇尾,那才把人牙齿笑掉了呢。”美娘点点头,说:“等我回去同他的先生商议着看,料想那边是赶着这边做的,总该容易办些。”
黄大妈站在一旁,一五一十的都被他听见,冷笑道:“这件事不打紧,怕我们家麟相公还不肯答应呢。他同仪姑娘是怎么一个亲热样儿,众位太太都是知道的。如今是。……”刚说到此,那云麟已从外边走回来,只见他手里拎着一个字纸窭儿,胁下夹着一叠书,那只手又颤巍巍的捧着一把红豆儿黑豆儿。我且缓叙他此时见了美娘一干人的情形,以及听见伍家悔婚的话,究竟怎生个发付。且将他手里的这几件物事儿来略叙一叙,到可想见当日读书士子还有这一种学问。原来今日云麟正在何先生书房里坐着,先生出了一个策问题目,是问仓颉造字,仓颉究是何代人物?又有称为仓公者,与仓颉是一是二?云麟好容易将一部《纲鉴易知录》从头一页翻起,翻出仓颉两个字,如获至宝,再想寻出一个仓公,却也没有这渊雅了,便从文字收束处,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囫囹吞枣的话,说后人因仓颉造字之功甚伟,不敢实言其名,因号之为仓公云。何其甫阅到此处,冷笑了两声,说道:“到还亏你迁就得好,果然仓公仓颉,是一个人,我也不问你了,须知仓公另是一个人呢。”
云麟道:“学生实是浅陋,请教先生,这仓公出在那一部书上?”何其甫被他这一句,转问住了,慌了一会说:“啊呀,我记得是眼面前一个人,如何再也想不起来。”又闭着眼睛良久良久,拍手笑道:“我记起来了,那《三国演义》上有一位跟随关老爷的,不是叫做周仓,怕就是那位仓公了。”云麟笑道:“他不姓仓。”何其甫怒目圆睁骂道:“做学生的规矩,是有听受而无问难,怎么你都驳起我来了。周公不能称仓公,何以人家称我,也是其翁其翁的呢?须知古代公字,就是今时的翁字。我若不念你是已经进学之人,像这样冲犯师长,便该好好吃我两个耳光。”
何其甫正在书案上手舞足蹈的说得高兴,忽见外面走进几位面黄肌瘦宽袍大袖的老先生进来。云麟认得都是同他先生相好的几位朋友。一个戴着大铜边眼镜的,叫做严大成。一个手里扶着一根瘦长斑竹旱烟袋的,叫做汪圣民。一个穿一件淡青竹布长衫,两截的袖子换了半段深蓝颜色的,叫做龚学礼。一般的摇摇摆摊进来。何其甫起身迎接不迭,笑道:“累等累等,我陪你们一路去最好。”说着,随即将案上学生的字急急的批了,扑一扑身上旱烟灰儿,又笑问道:“那边都齐备了么?”
那个龚学礼笑道:“老早齐备了,还等到此刻。”何其甫将云麟望了望,喊道:“你今日也同我们去走走,你不是小学生了,这个地方,你也去得。明日还请诸位先生在簿子上替你登个名儿,每月只要你出一百个滴大溜光的铜钱。还有一顿素饭给你吃,这是不折本的交易。”
云麟知道他先生们,每月有个敬惜字纸的盛会。这会便设在一个古都天庙里,今日正是赴会的日期。难得先生肯带他去,到也欢喜。往常只听见他们闹得有趣,如今落得也前去观光观光,便一口答应了。他们三个人也都赞成,每月多了云麟一份进款,大家名下,便可省贴得一二十文。云麟于是谨遵着《论语》上讲的那句不敢也先生并行的话,紧紧跟随在后。走到一个城根所在,那都天庙已露在眼前。红墙斑驳,庙额上金字都黯淡得辨不出来。一角斜阳,倒映在门里,神龛之下,还蹲着几个乞丐,在那里围着土灶烧火,一缕一缕的黑烟,将龛子里一位金甲神像薰得像个黑鬼模样。
五人履声橐橐,绕进一座大殿,背后有两扇破门。由破门进去,便是一个小小院落。靠东边土墙上,安着一个化字纸的炉,正氤氤氲氲的烧着字纸。三间矮屋,窗棂被风吹得雪白,也没有一扇整齐的。里面却坐了几个人,一张破桌子上面堆着些书本。房门口便横着两个大字纸篓儿,一把泥茶壶,搁在旁边。这社里的主人,枯发皱面,觑着一对极黄的眼珠儿,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,却只有几根干燥的胡须。见了何其甫等人,十分欢迎,又同云麟叙了几句寒暄,何其甫便指着那人向云麟道:“这一位便是我常同你讲的那位雷老夫子,他是教过阔馆的,南河下办盐务的贺大使,便是他在先的东翁,贺大使好生敬重他,落后因为他家儿女双双亡故,雷老夫子也就决意辞去馆事,他至今感着贺大使的知遇,所以后来再有人请他去教读,他是断不肯再行俯就,固然见得他情义深重,老实说也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了。”说着,又望着雷先生道:“你以为我的话如何?”
雷先生点点头叹道:“知我者,何其甫也。已往之事,搁着不谈罢。如今我们这惜字功夫,究竟怎样才算是完全无憾,大家从公议着办才好。”众人齐齐答应了一声,遂都整襟危坐,肃然起敬起来。云麟也只得装成一个至诚样儿,坐在下首寂然不动。只管眼观鼻,鼻观心,听他们议论。座中便有一个人讲道:“什么手帕上回纹呀字呀,一概是要劝人改制的。”又一个道:“这固然要紧了,兄弟前日也是至诚感神,我们内人小解,扑通一声,将一个马桶盖子仰翻在地上,那时兄弟猛然看见,大大吃了一吓,分明那盖子反面两根木片,巧巧凑与一个十字。其时兄弟就慌张了赶忙捧起来,顶在头上,跪在佛前朗朗的念了一遍除秽金刚经,如今逼着我们内人,将那十字削去。”又一个说道:“谁也不似这般谨慎,如今我走路都不肯一直望前面走,怕将字迹践踏了。”
一个问道:“这又怎么讲究呢?”那一个又说道:“街道太直了,远远望去,简直便是一个一字,你们想我如何忍心践踏。”又一个说道:“岂但街道像个一字,便连兄弟同内人睡觉都一毫不敢放肆。因为内人睡下来,便是个大字,兄弟睡下来便是个太字,有一夜不曾检点,兄弟那张床上,更整整写了三个字,是大太太。”这个人说到这里,别人都忍不住要笑。说:“这三个字很有些奇怪,怎么足下以外,又多了一个太字了。”那人方才会悟,不禁红着脸说道:“还有小儿睡在床上呢,那个太字,算是个小楷罢了。后来兄弟同内人约法三章,每遇睡觉,必须三折弯儿。”云麟到此,再也忍不住,不由大笑起来,说:“这如何使得呢?不是又成了一个弓字吗?”
何其甫听见云麟搀话,正待责备,却是雷先生赶忙拦着,说:“云生议论很是,我们到不可不请教,你有什么主张,尽管说出来,我们大家斟酌。”
云麟笑道:“适才那位先生说的这睡觉,到很有些烦难呢。我替先生想以后三个人若是竖睡,便是川字。若是横睡,又成三字。”那人急道:“然则不睡觉罢。”云麟笑道:“不睡觉还是个棍字。”说得众人拍掌大笑,便连何其甫也笑道:“照这样拘泥,原是太过了。依我愚见,到是大家凡事留点心罢。诸位的功过格,今日想都携来了,趁天色尚早,大家来折算折算。”于是先从袖里取出一个簿本儿,摊在桌上,遂见各人都照样有一本儿。雷先生跑至房里,取出一面极大算盘,一窝蜂挤在一处,只听见一百功一百过,不住的念。云麟偷眼看去,见各人本子日期底下,无不注几个小字敦伦……敦伦……尽有一个日期注上三四个敦伦字样的。云麟虽不十分明白,然揆其情事,也瞧科九分,便留心向他的先生本子上偷看。可巧昨日便注了七个敦伦。严大成陡放下脸色向他的先生道:“阿呀,其翁,你也太放肆了,夫妇之好,虽非邪淫,床第之私,亦宜自节。一人之精神有限,尊阃之欲壑无穷。以有限之精神,填无穷之欲壑,在一己则为戕贼,论情事亦觉荒唐。大家公义,你这一夜之间,敦伦七次,要订几百分大过呢?”
此时众人向何其甫都有些瞋目而视,便连雷先生也搓手咋舌,露着爱莫能助的意思。却见何其甫不慌不忙冷笑道:“冤哉冤哉,贤者固当责备,凡事须有乘除。我同内人敦伦,是五天才轮着一次,诸君是知道的。干柴近烈火而燃,久旷有思淫之理。便以我这一夜七次,比较诸君每夜有三四次的,其劳逸何如,其勤惰何如?有诸己而后求诸人,无诸己而后非诸人。所藏乎身不恕,而能喻诸人者,未之有也。”
何其甫这一番话,果然说得众人哑口无言。云麟在旁,暗暗揣度,自念这敦伦的学问,还有许多讲究,我不知几时才能同我仪妹妹试验试验。想到此那两边粉红腮颊上,早平添出无限羞晕。也不再理会他们以后所说的话。停了半歇,早见雷先生在房里,搬出两个缺碗,冷装了些青菜,这才随意坐下吃饭。云麟也就吃了一碗,吃完了陆续分散。云麟临走之时,雷先生便送了他一个字纸篓儿,几本功过格的簿子,又抓了两把红豆黑豆子,说这是记功过的,有了一功,便用一颗红豆子记着,有了一过,便用一颗黑豆子记着。到了晚间,把豆子数一数,便用笔填在簿子上。第一不许扯谎,扯谎菩萨是要打入地狱的。譬如你的先生同你师母敦伦,他不会少写一次儿,也没有人知道,他偏不肯暗室欺心,这就是圣贤学问。朱晦翁讲个主敬,程伊川说个存诚,其下手功夫,大都如此。可惜典籍湮没,稽考无从,不然像他们这种道学先生,一生敦伦的文章,必然还有个总数,可惜我们不能亲见了。”
云麟听一句,答应一句是,这才又随着他先生出了都天庙,一古拢儿将字纸篓儿及一叠书,两把红豆黑豆,携着归家。美娘一干人见云麟回来,到也不便再说什么。美娘转向云麟问了问他先生此时在家里不曾?云麟便将今日同先生到惜字会里的事说了一遍,只将那敦伦的话不曾提起。云麟见今日家中的人,都有些没精打采,心中正自委决不下,却好美娘此时已立起身来,向秦氏告辞。孙大早立在廊下伺候。秦氏也不相留,便同何氏一路送美娘出门。云麟便趁这个当儿,将字纸篓儿掳掇在一处,又将功过格的本子展开来审阅。可巧网狗子从身旁经过,笑嘻嘻的向云麟说道:“我的好少爷,伍老爷家的仪小姐,你可娶不成了。那些喜果子,老实赏给我吃罢,搁着也没用。”
云麟忽然听见网狗子这句话,不觉大惊,还猜他是闹顽笑的,忙放下脸来,说:“你嚼什么舌头。”网狗子正要回答,早见秦氏、何氏已送过美娘回来,他便一溜烟躲去。秦氏走入屋里,自言自语说道:“不做邻居好邻居,做了邻居恼邻居。越是亲戚,越不好讲话。像这般样到也罢了。”
何氏道:“谁也不是这般说法。儿女身上的事,也煞费人操心呢。到是我家龙儿好,娶个媳妇无牵无绊。姐姐,我也不耽搁了,回去还要帮着他们料理晚膳呢。”说着也便辞去了。云麟听见他母亲的话,分明知道姻事大有不妥,又不好意思启口向母亲询问,一埋头向自己床上一躺,再不言语。秦氏不便将此话告诉云麟,只得故意逗着黄大妈谈论,将适才何氏来的话,一一表白出来,使云麟知道。云麟到此方确确知道他姨娘悔婚,不由酸甜苦辣,一齐堆到心头,又不知道是恨是气,只管长吁短叹。停了一歇,将床拍得一拍,跑起来望外便走。秦氏忙搁住问道:“此刻天已黑了,你要向那里去?”
云麟道:“我到姨娘那边去,究竟问她为什么?。……”说到此又觉碍口,乃改着说道:“我偏去看看仪妹妹。……”云麟此言未毕,早止不住泪落如雨,哽咽得说不出来。秦氏暗暗好笑,说:“痴孩子,你去还有什么味儿呢?你姨娘未必还喜欢你。”云麟见他母亲拦着,越发急得双足齐跳,暴躁如雷。黄大妈劝道:“太太,相公既然要去走走,太太到是依着他,急坏了反是不好。太太不放心,叫网狗子跟他去。”秦氏笑道:“好儿子,你快去快回来,不要在人家说出呆话来,被人家笑话你。”
云麟见秦氏肯放他去,忙抢步飞跑。网狗子遂也在后面赶着,一口气跑至伍府。时已万家灯火,网狗子本意先进去通报一声。不料云麟走得更快,早迈步进去。伍府仆人,忽然看见云麟傍晚跑得来,又是气急败坏,大家诧异。网狗子在后面暗暗做手势给他们看,似乎说他家相公今儿来是拚命的。云麟一径跑入上房,堂屋里只有他姨娘,同朱二小姐坐在一处闲话,蓦然见云麟进来,三姑娘含笑站起身来说道:“怎么晚上一个人跑得出来,你到有许多时不来这里了,我心儿很牵记着你。”
云麟此来本是挟着一团盛怒,思量他姨娘如若有一点不瞅不睬,准备放刁闹他一常不料走到此处,气已平了九分,又接着听见三姑娘这一派莺声燕语,百种温存,把适才的怒气,早送至东洋大海,低着头一言不发。好半晌才答道:“网狗子送着我来的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巧极了,我家今天炖的好五香鸭子,是你最喜欢吃的,打发网狗子先回去罢。”
便有仆妇答应一声出去。朱二小姐笑道:“好呀,云相公益发像个大人儿了。近日温习着什么功课?诗赋也该讲究讲究。那个六朝唐赋,是最好的。”云麟道:“今年略略读过几篇了,诗赋这一层,我觉得到有些合得来。”云麟一面说话,一面只管用两个小眼珠儿向两边房里瞧看。朱二小姐已知其意,笑道:“你仪妹妹睡了,这几日不很受用,到有十多天不大进饮食。”三姑娘道:“这孩子也过于用心,一个女儿家要多大的才学做什么呢,我的话她从不相信,病起来又叫人悬心。”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只顾说得高兴,早把个云麟听得心如刀割,若不是怕别人笑话,已不禁放声大哭起来,竭力忍着眼泪,假装着闲步,负着手走来走去,一声儿不敢言语。三姑娘忙着命仆妇们预备酒馔,倒不曾留心。朱二小姐已窥见云麟神情,不觉暗暗替他扼腕。却好淑仪的卧房,是在后一进,同他祖母卜氏对着房门。朱二小姐含笑一把将云麟的手搀着,说我同你去看仪妹妹。云麟将机就计,便随着朱二小姐向后边走来。那卜氏坐在自家房里,朱二小姐努努嘴,叫云麟去请了一个晚安,便又将云麟引入淑仪房里。
淑仪刚才吃了药,有一个仆妇立住床边,拈着冰糖喂她。云麟才跨进房门,淑仪一眼看见,羞得将被角扯起来,紧紧蒙着粉脸。云麟也就十分羞愧,也是一言不发,恹恹的退至她妆台旁边,信手翻出淑仪平时做的一个诗本子,上面写着四个小字,是“绣馀吟草”。云麟揭开来有些是看过的,随手翻去,看至近日所作,却有两首薄命词,窥其情思,分明是怨着婚姻不能成就的意思,中有几句是“花开一度一憔悴,憔悴花开能几回”,又说是什么“绿鬓悲明镜,黄昏怨晚餐”。云麟读到此,已是痴了,只管站着不动,那一把断了线的珍珠眼泪,早把个诗本子浸得透湿,悄然无声,垂头而立。淑仪还只当云麟已走,刚把绣被揭起来,朱二小姐笑道:“这又做什么呢?自家姊妹,又害起羞来了。你的哥哥很不放心你,你此时可觉得爽快些么?”回头见云麟呆立在那里,又伸手将他扯得过来,向淑仪床前一推。云麟忍着眼泪,只挣出了一声妹妹,那淑仪勉强应了一声,又把个粉颊直垂至胸际。房中诸人没一个敢开口,鸦雀无闻的,只有绣桌上一座自鸣钟滴搭滴搭的响个不住,转是卜氏在对过房里,不知道他们在淑仪房里干什么,冷笑说道:“麟哥哥,请外罢坐罢,仪儿也该困倦了,好生让她歇一歇。”朱二小姐不得已,又将云麟搀出房门。走至天井,低低笑道:“上了岁数的人,比狗还讨厌。”
云麟到了前进,晋芳已经回来,正坐正桌上,酒肴已预备齐整,便笑着让云麟坐,云麟便拣一个横头坐下,三姑娘及朱二小姐也靠着坐了。晋芳笑对朱二小姐道:“你要的那个保胎丸药我已替你买好了,放在你梳桌上,是上海瓣香庐制的,灵效非凡,只要服下去,不大呕酸,多进些饮食便好了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到难为你费心,我这毛病到不甚打紧,到是仪儿这孩子,你也该留神替她料理料理,只管延捱下去,怕成。……”晋芳听见朱二小姐提到淑仪,再抬眼看看云麟,不觉捧着酒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二十七回论新闻政体俨翻专制局编小说才人例堕奈何天
却说晋芳看见云麟泪痕界面,明知他的心事,却又不好说出甚么,转拿着别的闲话向云麟道:“你们书房里可看上海的报纸不看?”云麟道:“报纸么,我却在别处偷看过几次,我们书房里那里许这些犯禁的东西进来。先生曾说报纸这东西,全是洋人想着法儿骗中国钱的,上面没有一句真话,我们看了最容易败坏心术。”
晋芳道:“这话呢,原也有理。别的还不打紧,就是谣言闹得利害。前面有一篇甚么论说,据他说起来,我们中国便像个大睡狮子,沉沉不醒,你想可发笑不发笑。把个国来比做狮子,难道这国还有个死活不成,可要算是奇谈了。前天还有一段新闻,说得格外可怪,怎么广东有个新中举人,聚集了无数的士子伏阙上书,请皇上变法,你想这法子怎么变呢?叫我们都改了洋装,女孩子不许缠足,读书的不许做八股,简直说,就是个事事效法洋人,我不知道这举人,他可是中国人不是?他这功名可是打八股上来的不是?忽然说出这样反叛的话来了。哼,哼,我怕这位先生还是外国遣来做奸细的呢。”
三姑娘笑道:“难道皇上便听他的话不成?”晋芳道:“自然是不听了。要皇上是圣明的,还管教将他问个妖言惑众的罪名。”云麟答道:“姨父,你老人家到不要一味抹煞这位老先生的话。本来中国的八股呢,也可笑极了。在先还说是替圣贤立言,如今的花样,又不同了,四分五裂,把一个圣贤的话,好像分了尸首一般,上气不接下气的,算做题目,甚么钩搭钓渡挽,闹得人一个发昏,我却不大高兴弄这个。”
朱二小姐点点头说:“云相公话到是不错,我虽然不懂八股的讲究,但以这女孩子裹脚而论,也不知害了多少花枝般的小姑娘。”说着喝了一口酒,又笑望着晋芳道:“承你的雅爱,满口夸赞我的脚校至于我这脚小的缘故,你还不知道呢?我虽然排行第二,我当初还有一个二姐姐,15岁就死了,她死的缘故,说也可笑,又是可怜。她12岁上,脚已裹好了,虽不能算是三寸金莲,也算将就看得过去。有一天到我们一个亲戚家里去,不知道那一位多嘴的,背后议论她的脚样儿不好,前面像个生姜,后面像个鸭蛋。这两句话,不知怎么又被她听见了,可怜她这一气气得非同小可。归家之后,便不饮不食,日夜抱住那双脚痛哭。自从次日起,死也不肯下床,尽管将那一双脚藏在被里,怕人看见。后来我们母亲急了,百般劝解,便是各家亲眷轮流着来看视,都譬喻给她听,说某家女孩儿脚大,也一样嫁着好人家。某家女孩儿脚大,后来还做到一品夫人。谁知她是有了先入之言,任你们再说得天花乱坠,她老实给你们个充耳无闻。母亲也没法,只好听她一年到头的躲在床上。你们想想,一个人终年不见天日,再加上忧愁愤恨,有个不死的道理么。果不其然,不上三年,肉也落了,骨也枯了,病也没有救了。可怜她临死的时辰,还口口声怨着母亲从小时候,不替她将脚裹小了。母亲便因为我二姐姐这件事,深怕我覆蹈故辙,所以别的都不打紧,遂尽力替我裹脚,算是她做母亲的爱怜儿女的道理。你们做男子的看见女人裙底下露着一双尖瘦瘦的红菱,只晓得啧啧爱玩,你那里知道这红菱都是泪水儿长出来的呢。虽然这不许缠足的事情,是能说不能行罢咧。如若果然有这一日,到是世界上一件功德事呢。”
三姑娘笑道:“若是果然不缠足,你这双金莲可舍得松放么?但是别的不打紧,只愁做新娘子的那时候,头上凤冠,身上霞帔,裙下一双脚板大儿,到很不雅相呢。”晋芳笑道:“依我的私儿,嫁给我的人,要小脚,好让我细细赏鉴,留个纪念儿。虽是世上没有的好东西。我有。若是嫁给人的人,我却情愿她们一例都放成大脚,教女孩子不用受这苦楚。”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都笑起来说:“呸,你这话到说得不打紧,假如人人都像你存这样心,包管世界上再没有不缠足的日子。”
云麟听得也笑了,却低着头不敢答言。一霎时大家饭已吃完,离开座位。三姑娘他们便进自己房里去盥洗。晋芳用一根剔牙杖,倚在窗格旁边剔牙,笑道:“如今报纸上还有新闻呢。每天后幅,都刻着一种小说,又是甚么侦探,又是甚么科学,这些字面,我都讲解不来。那些小说又同我们在先的封神榜、说唐演义等书不同,骨里骨董看去也没有大意味,到是目下刻着一部言情小说,到还有点情趣,我叫他们取得来你看。”
云麟笑道:“好极了,我却最喜欢的是看小说,任甚么别的事情都没有他好顽。可惜先生管得我们太严,偶然偷偷的带一部小说儿到书房,若是被他瞧见了,责罚还不算,还要将那小说举火而焚之。不料如今报纸上公然还刻着小说,叫人家看,可知这也不是甚么不好的事情了。”
晋芳笑道:“同你先生有甚么解说,我只比他是匹黄牛。”又喊道:“来呀!”外面便跑进一个仆人,晋芳道:“你去我书房里,将连日的报纸取来。”仆人接连答应了几声是,不多一刻,早捧来一叠报纸。晋芳便一张一张的检交云麟,云麟好生高兴,便从头读起。刚刚读到好处,偏又没了。此时朱二小姐早已出房,便伏在云麟旁边,脸靠脸的尽管瞧看云麟。只见他齿白唇红,肌肤里都掐得出水来。一会儿望着纸上用神,一会儿又微微含笑,露出深深两个小酒涡儿,把个朱二小姐看得神迷心醉。不由的低低问道:“这小说可好不好?”
云麟尚不知有人在此,猛听见说话,一抬头便闻得一种口脂香气,见是朱二小姐,便站起来答道:“很好的小说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依你这聪明,想也该编得出来。”云麟只管含笑。晋芳也走过来笑道:“果然的,麟儿也编他一种玩玩,有不知道的来请教请教她,她是在小说子上最高明的。”说着,便指着朱二小姐。朱二小姐笑握着云麟的手道:“莫信你姨父的话,我是个门外汉。但你若编得出来,到可以帮着你点缀点缀。”云麟笑道:“只怕没有事迹可以编得。”
朱二小姐笑道:“天地间事迹多着呢。你想到那里,就编到那里。”说着,又掩口笑道:“你若是编个才子呢,就把你写上去妙。你若是编个佳人呢,就把我家仪儿写上去妙。你若是编个员外呢,院君呢,就把你姨父姨娘写上去。”
朱二小姐说到此,三姑娘笑道:“亏你说出这些话,被太太听见了,又是一顿淘气。”晋芳也笑道:“麟儿,你若是编个小丑儿呢,就把她写上去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谁人能把我编入小说里,我这个朱玉苹的名字,便算千古不磨不与草木同朽,我倒感激他不尽了。只是我怕没有这福气。”
云麟听见朱二小姐这一番才子佳人的话,又触起他心事,把适才一团高兴,又冷了。却好黄大妈走着进来接他,他便辞了晋芳,依他的主意还想进去看看淑仪,倒是朱二小姐拦着说:“你明天再来罢。若是小说能编成功,你天天来这里送给我看。”
云麟只得同黄大妈回去了。秦氏问着他到姨娘那里的情形,云麟也说不出来,只笑了一笑,便回到自己房里,将窗前一盏兰灯剔得亮亮的,将门掩好,在桌上倒了一杯浓茶,慢慢喝着暗想:今晚窥姨父姨娘的意思,倒颇十分亲热,这亲事总该有望。又有朱家的二姐姐从中撮合,其情很是可感。大约今日的变局,全是仪妹妹的祖母作梗。又长叹道:怪道往常看见小说上讲起婚姻的事来,没有个不遭多少磨劫,然后才可以遂心,难不成这件事在天地间已成了印板文字,可想古人的话,也不是全编着哄人。我目下所遇的情形,若是编出来,倒还有趣,只是我那里有这种学问呢?编得不好,徒然又被人家笑话,不如睡觉罢。停了一歇,忽又笑道:“管他呢,我先写几句,若是看得过,便送给朱家二姐姐去看。若是不好,我便不拿出去,自己看看也使得。”想着便不肯去睡,将笔砚捧至床边一张桌上,脱去鞋子,盘膝坐在床上,提起笔便在纸上写道:“自从盘古分天地,三皇五帝定乾坤,前朝后代都不表,且表为官云大人。”写到此又念了一遍,不禁哈哈大笑起来。说道:“呸,这难道便算做小说不成?统共做了四句,倒全是些旧话,如何又把我的真姓写入里面。况且我又不曾做官,怎么又称起大人来了,快些抹去,快些抹去。”便用笔五一涂涂得像个黑杠子,将笔掼在一边。暗想:我是最喜欢做诗的,像这种弹词小说,若将他当作诗去做,做出来必然流利。书中又万万不可用真名真姓,譬如我名字是个麟字,我就算姓林,我本姓云,我名字就改做霞字,如此闪闪烁烁,才叫人捉摸不定,那时候便将这个人说好了,别人也不至疑我自夸。便将这个人写坏了,别人也不至笑我自贬。这真是个好法子。
云麟想到此处,又快活起来,心中一动,又将那枝笔拿在手里草草的直望下写道:残月下西廊,水滴铜壶夜漏长。春色恼人眠不得,闲愁新恨费思量。安笔砚,按宫商,细把书中事迹详。系出何朝都不表,佳人才子又登常维扬有个林公子,霞字为名号碧湘。子建般才潘岳貌,翩翩风度绿衣郎。年刚二八多情思,月下花前暗忖量。天地生侬应不负,青云得路会翱翔。逝水年华容易过,抚瑶琴尚虚一曲凤求凰。陆家姑母闺中女,中表相依姊妹行。两小无猜骑竹马,青梅弄子绕匡床。猜哑谜,捉迷藏,琐事心头尚未忘。彼此都因年长大,红闺从此锁春光。便教偶尔筵前见,一度相逢一断肠。他是慧质灵心年十五,丰姿幽艳体端庄。芳膺未必无知识,一寸心头也嵌玉郎。美人名字轻唐突,花下龄官苦画蔷。你若能成就好姻缘,我便一瓣旃檀拜佛前。杨柳瓶中甘露水,忍心不洒并头莲。毫无情绪惟思睡。云麟写到此处,那两只小眼睛,早朦朦的要闭起来。手里的笔在纸上划来划去,渐渐都变成了些墨蛇,再熬不住,一欹身早沉沉睡熟。心中有事,次晨天甫黎明,便揉揉眼睛,跳下了床,见桌上灯焰墨痕,弄得十分狼籍,暗暗好笑。便将小说稿子向怀里一,匆匆盥洗,径向书房中走来。其时何其甫尚未起身,云麟将小说稿子取出来,给那几个大些的学生瞧着,互相讥诮,说他思量姨妹,忽的编出这些书来,万一将来你的姨妹嫁给你,看你怎生有面目,将这小说子给他瞧见,怕不割你的舌头。云麟笑道:“呸,我是随意编的,你们有这些胡讲。”
众学生又道:“就算是随意编的,怎么你的姨妹姓伍,你这小说上的表妹,就会姓陆呢。”说得云麟也笑起来。座中惟有柳春盈盈不语,他是知道前日先生已替他家妹妹做媒聘给云麟。虽然尚未妥实,终究不便再向云麟戏谑。云麟这一天便无心理会功课,只管伏在书案上偷偷的将小说稿子,亲手誊写,遇有不妥的又修饰了一遍,几乎被何其甫瞧见,藏匿不迭。旁边有个学生低低笑道:“云大哥,你若是要编小说,你第一要把我们这位先生编进去,他发笑的事多着呢。即如那一年娶我们师母,半夜里下床救火,连裤子都忘记穿了。又是甚么夜壶上有一小孔,他也不理会,夜间拿起来撒尿,便淹了半床骚溺。这都是他老人家稀奇古怪的事迹,你千万不用忘却了。”
云麟笑道:“被他瞧见怎么好呢?我不上你的当。”说着便将小说子成一儿,放在袖里,见天色不早,走至何其甫面前,请了个假,也不回家,如飞的向朱二小姐处走来。朱二小姐正独自坐在书房里,面前放着一本《茶花女》外国小说,见云麟走进,含笑站起来说道:“怎么今天解馆得早?”云麟也是一笑,便向淑仪平时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,笑道:“仪妹妹还不曾出来呢。”
朱二小姐道:“今天略清爽些,只是咳嗽总不能除根,适才还在这里坐了一坐,是我怕她劳神,催着她进房去了。你寻常到也不必去见她,她见了你害羞得很。前日的事,你想也该知道些,且缓缓候着,等我来替你们想法。”云麟此时只管垂着头一言不发,朱二小姐又笑道:“小说子可曾编得出来?”云麟含笑,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纸,递在朱二小姐手里。朱二小姐笑道:“快呀,到编得很多了。”说着,便展开来摊在案上,从头上一句读起,读一句,赞一句。读到芳膺未必无知识,管许他一寸心头也嵌玉郎这两句,不由用手指头向云麟额上一点笑道:“你到会冤枉人呢。”读完了,又将云麟细细一望,说:“这部书不必说,定是你自己写照了。”云麟羞得面红耳赤,勉强答道:“这也……也不是。……”
朱二小姐笑道:“这又何必瞒人呢,我敢断定世间做小说的人,没有一个不是心里蕴着一件事,说又说不出口,只得想出一个法子,似是而非的将生平所历的甜酸苦辣,一齐从那枝笔尖上发泄出来,可歌可泣可笑可怜。所以读那小说的人,也不由为他眉飞色舞。若是胸中没有此事,笔下勉为此文,任是说到十分热闹,终是隔一层靴子,搔爬不着痛痒。你这文字,全是打你心坎里发出来,所以做得很好。但是在这林公子口里叙他家世,还嫌简略了些,你不要怪我,我来替你添几句何如?”
云麟笑道:“这又甚么不可呢,我以后,全望姐姐指教。”朱二小姐笑得一笑,便又坐到自己书案边,一手提着笔,一手按着纸,正待望下写。忽然听见内室里一片喧嚷之声,如潮而起,吓得朱二小姐及云麟茫无所措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二十八回结新欢瀛眷辞湘水惊异宠游踪卜润州
朱二小姐恐怕内室里出了甚么变故,忙将笔掼下说道:“不好,云相公你随我进来罢。”遂提起两瓣金莲,咭咯咭咯的如飞向内室里行去。云麟也便在后面跟着。才走入上房,只见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。光是女仆有七八个,其余全是些油头大辫的丫头,中间簇拥着一位珠宝络索,约莫三十来岁的少妇,地上铺着带来的大红锦毡,盈盈的向卜氏行礼。少妇身边还立着一个美男,此时只听见一片笑声,嘈嘈杂杂,加着你跪我拜,十分热闹。朱二小姐转同云麟停住了脚,远远站在廊下,说:“这是那里来的一门亲戚呢?”又笑指着那个美男道:“居移气,养移体,大哉居乎,夫非尽人之子欤。云相公,你去同他比一比,见是谁标致些。”
二人正在窃窃私语,三姑娘早在人丛里看见他们,便高声喊道:“来来来,你们也见个礼儿。”话甫出口,便见那些仆婢陡然让开一条路,一例的垂手侍立。那少妇便转身向着外面,朱二小姐见那少妇眉长侵鬓,眼角生芒,一团光彩之中,露着丰神奕奕。便见她向着三姑娘笑问道:“这是谁?”三姑娘笑道:“他是仪儿的先生,朱府上二小姐。”
少妇笑道:“原来是咱们这里请的先生,也好。咱们行个常礼罢。”说着,便望朱二小姐福了一福,转眼又看见云麟说:“这孩子怪俊的,咱来猜一猜,管是咱们大哥前月信上说的那个岁便进了学的云官官?比起咱家玉哥儿,到没有甚么赶不上,只不及玉哥儿生得富厚。”又扭头问那些仆婢道:“你们看是怎么样?”那些仆婢齐齐答应了一声是,便像舌尖上迸出一个春雷。”
云麟行礼已毕,那少妇只口里谦逊着,也不还礼。便命那个美男说:“玉鸾,你们两个也得见一见。”于是那个美男也就笑吟吟的走过来,彼此作了一揖,便握着云麟的手,低低说道:“久仰得很,咱们以后到可常会了。”云麟的手被他这一握,只觉得那香气薰满衣袖,又见他身上丽都,珍宝灿烂,转不觉自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。其时行礼已毕,大家都挨次坐下。一个俊俏丫头,侍立在少妇身边,一袋一袋的水烟装着送过来。少妇一面吃了几袋水烟,一面笑对着卜氏说道:“姑太太十多年不见,你老人家头发也白起来了。自从你内女婿下世,沐皇上的天恩,赏了一个世袭,如今玉哥儿也巴结到内阁中书,他年纪轻,便在京里当个京官儿,也没有甚么出息。所以大前年忙着将他的父亲灵柩搬回湖南,以后咱们便一直不曾进京。咱们是江苏人,没有一个时候不魂儿梦里想着到江苏走走。咱们大哥如今一总不曾到省,姑太太也该劝劝他,咱们总算是一个仕宦人家,这做官念头,到也不可灰掉了。食皇上的俸禄便该替皇上家干事。”
卜氏笑道:“姑娘,你这话很是,只是他一味的不想上进,这也叫我没有法儿。他停一歇也该回来了,你们娘儿两个也不用客气,我叫他们将我们外面三间大花厅收拾出来,老实便在此住着。你姑母虽穷,这点东道也还担承得起。”
少妇笑道:“不是这样讲,咱们连轿夫跟役,上上下下到有三五十人,不怕姑太太着恼,这点点房屋,如何安插得下。却是等大哥回来要费他的心,替咱们租他一座大公馆,房金不拘多寡,总要叫咱们住在里面舒服,”说着又对三姑娘道:“嫂子你看咱的话是不是呢?咱不是一时三刻便走,若是住得好,咱便让玉哥儿进京供职,咱也不愿去享福,老住在这扬州也好。”又笑道:“仪姑娘呢,怎么一眨眼又不见了?”
淑仪先前本站在堂屋里,后来见云麟进来,她早避入后面。三姑娘见问着,便叫人去请她出来。淑仪慵眉愁眼,恹恹立在一旁。那少妇一手将她扯近身边说:“好个姐儿,竟生得越发俊了。咱还记得那一年见着你,你还在奶娘怀里喂乳哩。咱们今天也没有别的做见面礼儿,咱将这副镯子送给你罢。”说着,便从腕上除下两支镶嵌珍珠的金镯,替她轻轻套上。笑道:“这圈口儿倒还合得呢。”
卜氏笑道:“怎么又多谢你赏他物件,你看仪儿长得还好,你如不弃嫌,便给你做媳妇儿罢。”卜氏刚说到此,只羞得个淑仪粉脸再也抬不起来。又被那少妇扯着手,要走又走不脱,偏生那玉哥儿,两个小乌眼珠滴溜溜的向自己身上飞过来,此时众多仆妇,都有些暗暗发笑,不打紧,内中只恼坏了一个云麟,听见卜氏说出这话。好像兜心打了一拳,顿时面色更变,耳朵里嘤嘤的再也听不见那少妇回答的甚么话。内里的人也不曾留心,云麟三脚两步已跨出上房。才走到大厅檐下,只见纵纵横横都摆着无限的轿子,轿夫跟役,嘈杂得鸦飞雀乱。云麟走入轿子裆里,左绕右绕,再也绕不出去,一时性起,用脚将身边一顶轿子踢过一边,内中有个轿夫便跳起来骂道:“那里来的野人,你好大胆,敢把我们富公馆的轿子碰坏了,你须知道前任山东兖州府不是。……”
云麟听见轿夫泼口便骂,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,只怒道:“该死的畜生,该死的畜生。”说到此只有抖的分儿。却好伍晋芳正打从外边走进,已知道他的表妹卜书贞由湖南迁到扬州。刚走到内里,忽见云麟如此模样,又不好意思发作。富府轿夫便回头对着自己跟人说道:“怎么,我们的人呢?也不将轿子安置妥当了。这是碰了云少爷,若是碰坏别人,怎么对得起人家。”说着,又笑对云麟道:“不曾伤了那里么?何必匆匆就走,稍停一歇也不妨。”云麟也只好就此罢手,说道:“还不妨事。我因为内里有女客,也不耽搁了。”且说且走,一路思索暗暗恨道:“今日简直不是会见生客,敢是我的冤家到了。”看那富玉鸾的神态,又美丽,又有钱,又有声势,我那里还能比配得上。无怪仪妹妹的祖母看中了他,怕就是我仪妹妹的心,也保不住不有些活动。又自己唤着自己名字道:“云麟云麟,你若再执迷不悟,怕这条命,要送在这姻事上了。”
过了几日,时刚仲夏。蒲绿榴红,那前任山东兖州府富雨苍的太太卜书贞,已在南河下一带择了一处公馆,前后一共十六进房屋,五座花厅,一个极大花园,母子两人住了一重上房,其余都安插他许多仆婢。他的婢女之中,有善歌的,有善舞的,没事时辰,便陪着太太谈笑。有时高兴,随意派一二人弹唱,真是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卜书贞也请过卜氏婆媳几次,内中单表还有一个人,是同卜书贞算有世谊。你道是谁呢?便是何其甫的夫人美娘。诸君想还记得美娘的姨兄章溶,前二十回书中表过,他是在山东兖州府充当刑幕,那时便是富雨苍在那里一麾出守,后来雨苍病故,章溶仍为后任聘请,这是美娘知道的。章溶母亲业已去世,大小姐章红红,亦远随其夫翁欧阳进明赴任。二小姐章绿绿,三小姐章翠翠,却还都嫁在本地绅宦人家。闻得卜书贞到此,大家都来拜会过了。美娘闻得这个消息,特地也择了一个日子来拜会卜书贞。卜书贞是个爽快的人。一见美娘便大加赏识,殷殷的留美娘住了几天。
这一天天气炎热,卜书贞邀美娘在花园里水亭上坐着,见那池里的新荷,已渐渐冒出小朵儿。卜书贞背后立了四个婢女,一递一递的打扇子。卜书贞笑道:“这长日没有事儿,谁耐烦得。好姐姐,咱同你吃一杯酒,你须依咱。”美娘笑道:“我不及太太的量大。”卜书贞皱着双眉道:“这又算甚么呢!须醉不杀你。”卜书贞话未说完,那廊下的仆妇早一叠连声唤着摆酒。霎时间便走进几个俊俏小厮,调排桌椅。卜书贞又望着一个仆妇道:“你们传咱的话,快去将伍少太太请得来,咱们大家讲讲话儿。”
不多时三姑娘果然来了,卜书贞笑道:“阿呀,怎么你不同你家那位文绉绉的先生一齐来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那里请他的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咱们体己的人,还要请吗,咱知道你深恐咱请不起客呢。老实对你讲,像这样的请客,还请不穷咱这份人家。”正说着,酒肴齐备,三个人便参错坐下,那些婢女早在亭子下边一带芳草上面,大家吹弹起来,你哗我噪。卜书贞看着微微含笑,猛回头望着三姑娘道:“听说咱们这镇江地方新辟了商埠,是很热闹的,你几时请咱去走一趟。”
三姑娘笑道:“不瞒你说,这地方我还不曾去过呢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怕是说谎。你放心,咱不要你请,咱来做个小东,约咱们这一班姊姊妹妹,去瞧个戏儿,吃个大餐儿,跑个马车儿,只是咱嫌着人太少,耍得不爽快。你若是有别的客,替咱约一约,咱便感你不尽了。”
三姑娘被他这一说,很有些羞愧说:“你这人也太暴躁,谁还说不肯请你呢?”卜书贞笑道:“罢罢,咱偏不要你请,只要你替咱约人。如今是你同何嫂嫂,章家二妹妹、三妹妹、还有那个女先生朱二嫂嫂。”美娘笑道:“你这称呼怎讲?人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呢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呸,咱眼睛须不曾瞎,他同咱二哥哥的神情,咱一眼看见便明白了。便是她膨胀的那个大肚皮儿,怕还是咱二哥哥下的种呢。”又笑道:“咱这个嫂子,真是宽厚不过,便容得二哥哥这样胡做。不瞒你们说,先夫在日,任是咱养着这些粉头,他也不敢染一染指儿,咱对他常讲,咱说你若爱上他们,你也要让咱选一班男子开开心儿。他听了这话,他也舍不得将咱让给人,咱老实也不肯将人让给他。”说罢,抚掌大笑。美娘及三姑娘也都笑起来。卜书贞又笑道:“闲话缓讲,咱才讲的,连咱统共才有六个人,还有谁呢?嫂嫂你不是说有一位大姐姐呢,咱也想得会一会。”
三姑娘笑道:“使得。还有我们嫂子。”美娘笑道:“还有你家大姐姐的亲家周太太。三姑娘笑道:“罢罢,你不必作孽罢,引得来给人家发笑。我们这位妹妹嘴上又不是肯饶人的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这是谁?咱到不曾听你提过。”美娘笑道:“这个人一来,你太太可不用看戏了,头一句便是乡里亲家母进城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妙极了,快约她过来,不来咱是不依的,这件事咱全交在嫂子身上。咱们这份人虽配不上大观园,至于刘老老却少他不得。咱们议定,就是明天动身,咱吩咐他们预备船只去了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也太忙,别人家及不上你这咄嗟立办,至少也要限他们五日,才预备得来。”卜书贞道:“好嫂嫂,你不用刁难,就给你三天限罢。你将咱的媳妇仪姐儿带来。”美娘惊道:“你们几时结亲的?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信他呢,我们那里高攀得上。”
卜书贞道:“怎么你还不答应吗?哼哼,若不是咱看这仪姐儿生得俊,咱还不同你讲呢。你仔细着放着咱们这样人家不给,除非是送到皇宫里当贵妃去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口口声声喊她做媳妇儿,她还好意思到你这里来。”又望着美娘道:“如今我们要替她分头请客,章府上两位小姐,是交代给你,其余的都是我包办罢。如今我们也不吃酒了,留着量到镇江酒馆子里吃去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好好,你滚回去罢,我也不留你了。”美娘也便起身要走,卜书贞道:“怎么你也忙起来了?”美娘笑道:“限期紧迫,我也要回去料理料理。”卜书贞笑道:“也好,咱后天听你们二位的信。……”于是美娘别了卜书贞,一径回家。
三姑娘却先顺道到云麟家中来约秦氏。秦氏因为云麟的姻事,姊妹之间,便不似往时亲热。三姑娘将卜书贞请过江顽耍的话说了,秦氏不敢答应,说要等麟儿回来,同他商议。三姑娘知道秦氏为人忠厚,也不相强,但说了一声:“姐姐在家,好得也没有事做,出去逛逛也使得。”说着她就走了。秦氏果然等云麟回来,将这话告诉他。云麟怒道:“芝麻大的一个知府,便这样作威作福,甚么她高兴出去走走,也要强派着人家去陪她。我们家虽穷,难不成是该在她府上当清客的。母亲快不要睬她,你不曾亲眼看见那个妇人的气习呢,飞扬浮躁,简直没有一点大家风范。学得几句京腔儿,只管咱呀咱的闹得人头疼。三姨娘要去,你只管让她去罢。”
秦氏点点头说:“你的话也不错,我犯不着白打搅人家去。”于是次日便打发黄大妈去回信,三姑娘笑了一笑,也不曾说甚。却是此处朱二小姐及何氏都也高兴,愿陪着卜太太前去。三姑娘又用了自己三封帖子,差了一个爷们到田家绣货铺子里去请周氏。周氏头一句听见伍公馆打发爷们到此请客,她先大大吃了一惊,心里便有点突突的跳,继而听见又说是甚么前任山东兖州府太太请的,她便立脚不住猛的栽倒在一张椅子上,喊了一声佛,又疑惑是自己在此做梦,狠狠用手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,觉得有些辣痛,才知道是真有其事,一张嘴又裂开来哈哈的笑。伍家爷们见他如此模样,到吓得呆了,尽管站着。周氏此时正在神思迷离,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。还是绣春走出来说:“回去禀覆你们太太,我们太太想是准来的。”
伍家爷们这才走了,绣春还捏着一把汗,深怕周氏嗔怪着她,替她擅出主意答应了人家。复行缓缓的问道:“娘呀,我家姨娘请你老人家到镇江,娘还是去不去?”
周氏跳起来拍手笑道:“阿呀,这还好不去吗!天一般的人来赏脸给我,我敢有半个字儿违傲么。姑娘你的年纪轻,知道甚么轻重。做过知府的太太,都是玉皇大帝殿前玉女下凡,一到夜晚,天上还现出他一座明晃晃的星。”又笑道:“算命的莫说他没有灵验,我切记得我小时就有算命的说过我交到四十岁上,便要遇着贵人,我今年不刚刚是四十岁么。但是一层,我去是要去,总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,见着她说甚么话呢?我有一个法子,我先去请教请教间壁邻居。况且这件事也不可不使他们知道。”说着,便扭着屁股出去了。他见了人却又不好便直说出来,故意水转山遥的说了一大篇话,才打到本题,又似乎委曲了自己一般。别人也便恭维了一阵,周氏好不得意,又跑回家,田焕也知道此事了,笑对周氏道:“啧啧啧,爬上高枝儿去了,亏你敢公然答应着便去。若是我,老大将这颗脑袋望腔子里一缩。”
周氏沉着脸叹道:“我的人呀,我所以各事比你强些,就在这些上面了。你莫说别的,你便是遇见一个当坊地保,你也不敢不垂着双手同他讲话。如今这一去,怕你还不跪着见我。”田焕到此,已是乐极。便涎皮嘻脸的笑道:“好奶奶,休说这样话,我那一夜儿不是跪在你的身边呢。”周氏啐了一口道:“呸,媳妇儿还站着在这里,你嘴里嚼甚么蛆,你休要同我扯三话四,你须知道我这一趟出去,不比寻常,须得多带些洋钱在腰里使用。”田焕猛然听得周氏向他要钱,便吃了一吓,急得笑道:“阿呀,这还要用钱吗?我替你打算,没的不要引人家生气。一个知府太太还少钱使用,要你寒酸样子带着钱在身上。她一时翻过脸来说你瞧不起她,拿张名片儿,将你送到县太爷那里去,管教还要吃几十个皮掌嘴呢。在我看,老老实实给她个两肩荷一口,吃了她的抹抹嘴就走。你若是真不过意呢,便在地上磕他老人家几个响头,到还使得。”
周氏知道田焕脾气,硬生生的要他拿出钱来,他死也不肯,便自己打定主意,也不同他多话,只管摇头摆尾,在堂屋里学走着官步儿。一会又望着供的家神福一福,一会又呵着腰撅着屁股,似乎同人讲话,呢呢喃喃,听去也不甚清楚。绣春在旁边,看着暗暗发笑,又深愁周氏欢喜疯了,便盈盈的装着一杆旱烟送过来。周氏才将烟袋儿接到手,猛然触起她一件心事,平空的跳起来,说道:“这是怎么好……这是怎么好。……”转把绣春吓了一跳,问道:“娘心里觉得怎样?”
周氏道:“我可想起来了,到那一天,别的太太们,谁也没有男跟班儿,女跟班儿一大堆的围着,我可是一个孤鬼儿,上船下船,谁来搀扶着,真是一个老大丢架子的事情。其实我呢,这双大脚,那里要人扶持,不过既然同着这些官太太儿一路走,这种排场,也少不得,若不是你的姨娘认得你,我倒好将你妆扮一个小丫头。如今。……”
周氏说到此,只管用手在头发上乱搔。忽又拍手笑道:“有了有了。王大嫂子在家,正苦生意淡泊,我何不将她约得来,同她商议,叫她装着我用的一个仆妇。又有得玩,又有得吃,临了总该还落得几个赏号钱,这再没有比此种快活的事,料他再也不会推辞。”说着,便一叠连声叫人去请王老老。王老老一会子已走得来,拍手打掌望着周氏笑道:“我的菩萨太太,你怎么有这种福气,重重叠叠的喜事都来赶着你,以为你总该记不得我这老货了,不料你还这样宽洪大量,巴巴的还叫人来请我。你有甚么话,只管分付罢。”
周氏此时已被王老老几声太太,叫得骨软筋酥,不由的笑道:“好嫂子,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,想同你斟酌,不知道你还答应不答应?”王老老道:“答应答应,除得我这几根老骨头没有人要,其余的你分付我怎样,我便怎样,垫腰捞毛拉皮条马泊六我都还干得来。”周氏笑道:“不是不是,我请你的事,比你才说的容易得多呢。我想我们这扬州府的府太太常坐着大轿儿在街上走动。前面有许多旗儿,伞儿,小么儿,敲着锣儿,跟轿子的高头大马儿,好不威武。这谅必是你曾见过的。”
王老老点点头。周氏又道:“这请我吃酒的卜太太,就是同这扬州府太太一样。”王老老将舌头一伸,说:“真的呀?”周氏又道:“怎么不真。她说我们田老板虽然是个生意人,没有出息,知道我却是一个有福气的,不知道那糊涂月老怎么把个婚姻簿子填错了,以至叫这乌鸦占着我这凤凰,卜太太镇日的咳声叹气,替我抱不平儿。所以他便打发人来,恭恭敬敬请我。她也知道我家中没有用着仆人,在她意思,便想送我几十名丫鬟来伏侍我,我细细想着我收了她的丫鬟,原不打紧。我却想着你,可怜做梦也不曾到那镇江去过。我便同我的媳妇儿商议,说还是请王大妈妈陪我去一趟罢。只是要委屈王大妈妈些儿,外面人问着,便说是。……”周氏说到此,良心上也就有些说不下去,只管有些支支吾吾的。不料耳中忽然猛听得崩东一声,周氏吓得跳起来,说声阿呀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